(十一)
向西南纵马一整日,叶相羽终于累了,进富春江边的桐庐城休整。座下的里飞沙虽是千里名驹,也喘得直喷鼻息。
他此行目的地是蜀地唐门,凭着一股气连夜跑出家,只恨不能双腋生翅,当日飞到唐家堡。但从没吃过苦头、出过远门的小少爷,虽然打小练武,但并不习惯长途跋涉,这就累得头晕眼花。
他有些不甘心,找了个旅舍投宿,躺在床上歇息时,脑海中回放着这几十日的经历。
睡是睡不安稳的,他闭上眼,只觉得眼前无数的画面无序地晃,耳边也有阵阵轰鸣,各种声音交织着,吵得人头疼。
他将手臂横在眼睛上,出声对自己说:“要去唐门,但是先休息。”
“要先休息。”
强迫自己睡了两个时辰后,叶相羽艰难地爬起来,想叫小二抬一桶水洗漱,但小二要他先给钱。他摸出钱袋,里面的钱财却不多了。他离家匆忙,只带了些贵重的小物件,钱财并未多带——因为也不在手边,平日出门都是仆从帮忙付钱,自己要用时,才会找账房支取。
叶相羽尴尬道:“我不是白要你一桶水,只是现钱没了。我现在就去拿。”
索性距离旅舍两条街有一座叶家的钱庄,使他顺利换得了银钱,心里松了口气。
往后为了查找真相,大概需要不少钱来打点。索性叶家的生意做得也宽,西南一带大城有些商行虽不是叶家商户,但也可以凭叶家的印信支取银钱。
叶相羽拎着那袋沉重的钱财,打算回旅舍。经过一处武器铺,后背差点被撞到,他一步横挪闪开,转头看见有人正在争吵,仔细一看,这居然是带着叶家标记的铺子,而另一方,是两个腰带上绣着柳家标记的人。
叶家铺子里并没有会武功的人驻守,因为铺子小,而且这里是座安宁的小城。然而这两个柳家人却是来者不善:“……如今叶家都快垮了,还不把这铺子换回来!我劝你这人识时务些,早点主动投靠我们柳家。”
掌柜的中年人急道:“不论东家垮不垮,这铺子都是一年前刚由东家买下来的。契上说的是十年,两位壮士九年后再来争取铺子吧。”
其中着浅紫衣的柳家人抖出一张凭证:“你东家等不及九年了,现在就要转让铺子,他们此次出海亏损严重,又要给船员们付大笔的抚恤金,你这铺子已经卖给柳家了!”
另一个领口缀了些貂毛的柳家人哈哈大笑:“哈哈!他们也会有今天,哼,当初在桐庐与柳家抢到铺子又怎样?最后还不是跪着求柳家收铺子……”
掌柜就着柳家人的手已经看清了凭证:“可这凭证只是暂时抵押店铺的凭证,可并不是将铺子彻底卖了啊。此凭证上并未写有柳家人拿到抵押店铺就可以驱赶叶家的商户,也没禁止叶家人继续经营……额唔!……”掌柜的话显然惹恼了拿凭证的柳家人,那人一脚将掌柜踹倒在地,咬牙切齿道:“就你懂得最多!”
另一人捋起袖子从背后抽出鞘刀:“把这铺子里的东西砸了,看你们拿什么经营——既然你们承认店铺已经抵押给柳家了,那我们柳家人砸自家东西就不干外人什么事吧?”他继而对周围人高声警告:“若有人胆敢阻拦或者告官,可以试试,我可不觉得你们身上的骨头能比铁还硬。”
说着,此人举起鞘刀对准店铺,淡蓝紫的刀气微微漫上刀鞘,只待他蓄力结束,就要劈砍出去。在店门口张望的帮工吓得连滚带爬远离店铺。躺在地上的掌柜哀叹着闭上眼。
但那刀没能劈出去。一柄细长的剑迅疾一点,点在他的鞘面上,竟直接将他聚起的刀气打散了。
那淡紫衣的柳家人收起凭据,冷冷一笑:“怪不得有恃无恐,原来是叫了救兵。”
举刀的被断了刀气,胸口一闷,却知道气势不能落了下风,强忍着不适怒目而视:“什么东西,报上名来!”
叶相羽收剑回势,刚要习惯性报出自己的名字,但看了地上的掌柜一眼,又咽了回去:“你看我衣着打扮,难道还认不出吗?”
“呵,不敢明说,就是虚张声势。无名小辈一只,还敢在你柳爷爷面前狂!”
叶相羽皱眉,他还没在江湖上闯荡,不像大哥,他的确是没有名号的。若他说自己是本家公子,大家倒是会恍然大悟,可看这两个柳家人的态度,不但不会买他的账,反而会变本加厉寻事端。何况他直觉不想让武器铺掌柜知道,因为他是为了去蜀地探察真相经过此地,并不会久留。
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他能做的,就是把现在的这两个柳家人打发走。
“就算是无名小辈,也能破了你们柳家人的武功。”叶相羽端起剑来,做了个预备式。若对方退去便罢了,但那两个柳家人显然不怕动手,甚至恨不得当众打一架。那淡紫衣的与貂毛领的对视一眼,阴阴一笑:“叶小友,这么自信,难道还有大人在背后撑腰?”
“没有什么大人,就我一个。”叶相羽看了一眼被帮工扶起的掌柜,又举手示意周围人离远一点:“我与你们切磋,谁若输了就立刻离开此城,再不回来。你们是挑一个人和我切磋,还是轮流上?”
“是啊,谁上呢?”那淡紫衣眯起了眼,倏忽间突然举刀砸到了叶相羽面前,叶相羽赶紧架住刀刃,不知何时貂毛领到了他身后,鞘刀对着叶相羽的后背削了过来。叶相羽一脚踹开面前人,仓促间侧身以腰上的重剑接了貂毛领的削砍,“铛!”得一声巨响,叶相羽步伐微乱,往前踏了一步,正好进了淡紫衣的双刀攻击范围内:“擒龙六斩!”
第一斩,叶相羽俯身避开飞转的短刀,还不等直起身形,又侧旋身让开从左面劈来的长刀,同时挡住了从右边挥来的短刀轨迹。
第二斩,淡紫衣顾不上发麻的胳膊,发狠起来,几乎同时从两边往中间绞,划出一道巨大的交叉十字,叶相羽迅速后仰,几乎就要把自己压平到地上,人也不由向后踏出半步。他被抢了先手,疲于招架,又被几乎压到地上,这姿势孰难发力。可淡紫衣正要这效果,当即再接一式。
第三斩,眼看刀光逼近,叶相羽直接后翻,一脚踢上淡紫衣的右手手腕,淡紫衣右手一软,长刀插地驻地,左手越发凶狠,舞出片片银光,步步紧逼,将叶相羽的前襟割开细碎的口子。叶相羽瞥见胸口,心中终于有些惊慌:这不是切磋,是非死即伤的江湖!他咬牙挥动细剑,终究往前多递了一寸——要去削淡紫衣的左手短刀,逼他让开。但淡紫衣握长刀的手终于缓过劲来,短刀让开,长刀便立刻横挥去砍叶相羽的脖颈,誓要取他头颅,眼看以长刀的距离就要触及到他,而叶相羽右手剑势已尽,鞭长莫及,紧急中他左手接过剑,剑柄向上,往外用力拨开,“铛”得一下将刀刃带偏。
“小子功夫倒是很俊。”淡紫衣这一式再次落空,也不得不服。
可他嘴里说着钦佩的话,手上紧接着是第四斩,短刀的旋转越发快,几乎看不见刃,只见蓝盈盈的淡淡刀气划过眼前,晃得叶相羽眼花。突然间左侧传来风压,叶相羽直觉不能像前一式一样反手去挡,赶忙就地一滚。“噗”、“砰”紧连着的两声,淡紫衣的长刀和貂毛领的鞘刀同时砸在了身边,就差一点便要把他半边身子削下来。
“为什么招招都是杀招!”叶相羽终于在紧张的攻守间隙间喊出了声。但柳家人并未解释,更不会给他喘息时间。叶相羽后颈发冷,他明白了——刀快的才有话语权。
第五斩,淡紫衣索性不用长刀,将短刀朝着叶相羽抛出,飞旋的刀光更加刺眼,叶相羽还来不及起身,只能狼狈地又是一滚,发丝被削下一缕,但下一次再也无处可避。他竖起左膝半跪起身,双手抽出重剑,狠狠将淡紫衣扭转一圈用全身力气飞掷而出的旋刀自下而上击飞了出去。“铛呜昂……”金兵实打实的相击身震耳欲聋。淡紫衣面前空门大开,仅一柄窄刃的长刀,如何架得住藏剑的重剑!
“你!”貂毛领怒喝一声,接起第六斩,朝着叶相羽的眼间前刺,几乎要刺瞎他的双眼,然而叶相羽再次险而又险地凭直觉避过。他又退了半步。貂毛领高高跃起,就要用全身劲势劈开叶相羽的防护,并再旋身带动鞘刀横向斩人重伤,但那蓄力一劈却被接住了。
“怎么会……”鞘刀与藏剑重剑铸得几乎一般重,但叶相羽就是接住了,反而半步未退。刀下的手也极稳,根本感受不到被压制的紧张。
“……欺人太甚……”叶相羽说话的声音在颤抖。他因招架之势双臂高举重剑,微垂着头,人们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剑身溢出的剑气愈加激荡。两人僵持着,貂毛领竟一时不敢移开,只能被动压着他。淡紫衣顾不上寻找短刀,收回长刀举起鞘刀就从侧面抢了过来:“醉斩白蛇!”
叶相羽猛然顶开貂毛领的鞘刀,貂毛领后退两步,还没站稳,重剑横向自他右侧扫了过来,他勉强挡住,却被这巨大的劲道向左后方击退——正挡在了“醉斩白蛇”的路径上。淡紫衣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强行丢开鞘刀,一把接住了貂毛领。但叶相羽重剑的暗劲竟如此绵长,两人相撞时都不得彻底化解,立刻让淡紫衣吃了内伤。
“碰”得一下,貂毛领横着沉重的鞘刀压在淡紫衣身上,两人重重倒地,都不好受。
叶相羽的衣衫、发型已经凌乱,满是尘土。他虽然爱好练武,勤加习练,但多是一对一的切磋,少有这般以一对多的,除了师兄弟玩闹不曾遇到过偷袭,根本没有遇过直接用杀招且毫不留手的敌人。他心跳得激烈,只觉热血沸腾,头脑热起来,又有种从未有过的清醒感。他想,让他再来一次的话,他一定会更快更漂亮地击倒对方两人。
周围人哗然,柳家人本想打败叶家人给所有人好看,炫耀一下柳家的实力,没曾想对方要了自己好看。
貂毛领把淡紫衣扶起来,淡紫衣内伤有些重,身子都直不起来,喘气时费劲地发出“嘶嘶”声。
“不许再来了。”叶相羽判断,这两人无力再战了,愿赌服输,天经地义,柳家人理当马上离开。然而淡紫衣咳了两声,一口血痰吐在叶相羽靴上:“道貌岸然,装什么好人。”
叶相羽退了一步,叱道:“你们抢夺店铺就是好人了?快滚!”
周围人指指点点,悉悉索索的议论声传遍全场——有评头论足的,有说风凉话的,也有煽风点火的……叶相羽听在耳里,心中有些困惑:为什么大家会说这些话?这不就是柳家的错吗?!他越发绷紧了后背。
这两个柳家人越发愤懑起来,憎恶与恨意再也掩盖不住了:“呵呵,诸位街坊乡亲有所不知,此人出自叶家,号称江南第一武林世家,家教有方,培养的弟子各个君子如风……实则呢?去年,就是这个叶家,雇佣杀手杀掉了我们年轻有为的家主,就为了抢一笔矿材生意!”
叶相羽又惊又怒:“不要血口喷人!”
周围人越加哗然。叶相羽满耳嘈杂,他甚至还听见有人高喊道:“你们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杀的?你们两家还有什么恩怨,也一起讲讲清楚啊?”还未平复的血气上涌,他只恨眼前的柳家人当众信口开河。他跨前一步一把拽住淡紫衣的衣领:“你们怀疑是叶家,拿出证据啊!”
“证据?哼,你们请唐家的死士来杀人时,就没想过给我们留证据,现在是在装无辜吗?”淡紫衣眯起眼,“你是只会享受的少爷,被自家人漂亮的谎话蒙蔽了,还是在外人面前装糊涂?”
叶相羽急道:“没有证据就说明不是真相,你们就去调查真相。你们家主的死为什么到现在都没调查清楚!?”
貂毛领抱紧了淡紫衣,另一只手使劲去掰叶相羽的:“放手!道貌岸然的杀人犯,你要勒死他是吗!”
叶相羽气得浑身发抖,慢慢松开手。淡紫衣歪在貂毛领的身边,冷笑着看他:“怎么,抖成这样,害怕了?因为知道你们叶家如此不堪?”他仰着头向周围百姓说道:“叶家为了赚钱,什么事不会做?桐庐城的诸位也该有耳闻吧?桐君山上药材丰富,但现在谁家的药铺医馆能买到最全的药材?他们背后的东家姓什么?本地药铺又为何去之四五?”周围哗然,指指点点的手指头仿佛犹如实质一般,快要戳到叶相羽的脸上。
这柳家人吊着口气,一定要为柳家找回场子,在哪个门派面前认输都行,但是叶家人面前不行。叶家人,他想一想就觉得喉咙处要涌出血来,自从他们杀掉了柳奕家主,柳家一片混乱,不站队的柳家人被各种排挤,站队的柳家人被争权夺利的家老、长老们当枪使。柳奕在的时候,柳家曾经充满希望……
他嘴里骂骂咧咧,把满腔的愤怒和怨毒倾洒在叶相羽身上。这个单纯的蠢货,这么重视叶家的形象,恐怕不敢在大庭广众下杀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