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益头上微汗。
虽然不知道帐子里的女人是谁,单看她被养在元家二公子别院里,又单独找了自己来看病,就猜了个一二。
不会是元家二公子在外面养的女人吧?悄眯眯的不敢见人,得了病也得请大夫偷偷过来看。
想到这儿,那头上的汗就不止。
不过呢,他能被提拔上来做院首,都是有缘由的。他是要为元肃做事的人,有些见不得人的事该做还是得做。不仅做了,还得做得漂漂亮亮,遮掩得完美无缺的。
那才是他宋益的价值。
宋益从帐子中收回了手,擦擦汗,将该记的都记下了。
他记着吩咐,帐子里女人的面容一丁点也不敢看。
出来后,迎出来的是元肃身边的贵生,元肃本人却不在这里。
“怎么说?”贵生问。
宋益道:“嗯……”
“直说。”
宋益道:“受了风寒的人,有时候就看造化,有的人烧几天就好了,有的人一下就再好不了。我看她刚伸出手的时候,那胳膊都细得吓人,要是再多长几斤肉,都不至于拖成大病。”
他没说,刚才悄悄去看的时候,见到了她胳膊上的伤疤。看起来有一段时间了,伤疤早结痂脱落,但痕迹还在。
那感觉,就有点熟悉。宋益也曾卧花眠柳的,就直觉那女人不像良家,但又和寻常伎子不太一样,寻常买来的,一般都不会打在显眼的地方,给客人看见了扫兴,能这么打的,除非是个硬茬,不打狠了不屈从。
宋益没提这些。
但他说的这话也很清楚,那姑娘身子骨弱,不知能撑多久。
贵生呆了一刻。
他跟着元肃大概有七八年了,七八年的时间里,不可能不认得赵小姐。那赵小姐年轻时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他都能对比得出来。
当初,她还是个丰盈伶俐的女孩。
贵生心里自然不好受。
但是呢。她原本是要死的呀!当年判了满门抄斩,要不是大火烧了那么多人,烧得尸体认都认不出来了,这才以为她人死了,她根本活不到今天。
贵生把宋益的话全都记了下来,回去禀报给了元肃。
元肃没什么表情的听完了。
“叫宋益继续治。”
没再说别的。
京都又下了一场雪,元肃一只胳膊搭在窗台上,鹅毛飞雪在他眼前片片飘落,在地上积了好厚一层。
元肃从窗上抬起眼睛,转头看见坐在桌边拿着笔的沈星澜。
元肃道:“画完了?”
沈星澜点头:“画完了,画完好久了。”
她手底下的纸上已有庭院雪景的雏形,本来画这种画一天也完不成的,分了三四天画,今天只描个边,就算完成了任务。
元肃揉揉额角:“刚刚走了会神。”
沈星澜收了审视的眸光。
不是走了会神,她开始落笔的时候,他就已经走神了,站在窗户边上,眼神是不聚焦的,这样涣散着,直到她唤他。
昨天、前天,或许有好多天,他也是常常这样失神,有时候即使她在一旁凝视他观察他,他都全然不知。
不知道,在想什么。
元肃把画拿起来,借着阳光看。“描得不错,就是画面少了点生气,布局也差点意思。”
沈星澜道:“那我确实只能画成这样了。”她把笔递给他:“要不你来?”
元肃一点不想帮她:“这是你的画。”
沈星澜哼了一声:“我看是你画不出来。”
元肃笑道:“改天画给你看。”
沈星澜反驳:“改天就是不会画。”
元肃解释:“书画讲究的是意境,有时情之所至,落下笔的没有匠气,反比精雕细琢的好。现在么,这里的景太小,看不出什么意境,我画来做什么?”
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沈星澜索性把画收起来了。
元肃微微笑道:“要不要去空旷点的地方?”
空旷点的地方?
元肃拿过大氅,半蹲着身子将她拢进双臂间,那大氅被他披在她身上,元肃拉起大氅两边系带,慢慢地在她颈前系上。他抬起眼,两人对视的距离拉得近在咫尺。
他说:“带你去跑跑马,也别总闷在屋里。”
沈星澜有点无语:“我上不去马背。”
元肃道:“我带你上去便是。”
就像之前围场那次,只不过那时男女有别,是崔苑带她,现在夫妻之间自然没有什么大防,他带着她也很合理。
元肃很轻松地就把她抱上马背了。
沈星澜双腿悬在马背两侧,她那脚踝上系着的一条细细的踝环就落在元肃眼前。
京都是没有戴踝环的风俗的,大概是她在淮南那边学来的。那裸环上面散着一排米粒大小的白色珠子,合围在她浅粉的绣鞋上方,轻轻压住了雪袜,颇有意趣。
元肃稍一凝目,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踝。
女儿家的脚对男人有着特别的含义,此时青天日白的,元肃就这么突然地将它抓在手里,着实给了沈星澜一个激灵。
她本能地就要缩脚,却是腿脚无力缩不回去,就算她缩了也不可能令他脱手,元肃握得很紧。她只能轻咳一声,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呢!
元肃一抬眼,那眼里没有躁动,他只笑笑,衣袂飞扬,翻身上了马。
沈星澜抓着缰绳,想起他从前跑马的样子,还有点不放心:“那你可得稳着点,别不管不顾的把我颠下来了。”
元肃在她身后,早将她紧紧环住了:“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沈星澜道:“不是太相信咱们元校尉呢,万一你是想趁机杀了我呢。”
脸蛋突然被一只手夹住了两侧,腮肉一瘪,嘴边的话就旋在舌尖上,吐不出来了。
身后的元肃斥她:“说什么傻话。”
沈星澜将他的手掌掰开:“不是你天天把我杀你你杀我挂嘴边?”
还记着那事呢。元肃的气息喷在她后颈上,有些好笑:“以后不说了。”
元肃没带近卫军,只选了任司隶校尉时手下的几个得力干将跟随。
见了皇太女,这些人都行礼,称呼“殿下”。元肃给她简单介绍了人名和职位,他们跟着元肃,都懂得规矩,俱垂低了头恭恭敬敬,只武官的气势实在突出,纵使恭敬也威风凛凛,令人不容小觑。
沈星澜一一看过去,有些人她是见过的,都是校尉下面的从事,在春猎场上也出过风头,身手自是没话说。
元肃道:“这些都是常跟着我的人,功夫身手你放心,有他们跟着,抵得上几十近卫。”
沈星澜仰头:“我当然放心,一个人出城的事我也不是没干过。”
说的便是救于荟那次。
元肃揽住她肩头,“他们是我的亲信,以后也就是你的,人你记下了,他日若有事情,可绕过我直接找他们。”
此时已是临近开春,各处都融了雪,城门士兵抬头张望,见天光里一队轻骑奔来,领头之人腰牌亮出,士兵俱下跪行礼,退到两侧,出城排队的人皆让行。
来者俱是高头大马,劲装佩刀,扬起烟尘滚滚,只有中间一匹马与众不同,那枣红大马上分明坐着两个人,前面的瘦些,身形纤细,后面的宽阔些,黑色劲装尤为突出。
一队人马直出城门。
“好大的威风。”有人说。
“那自然,司隶校尉、领军将军,能不威风?”
“那马上的是皇太女?”
“应该是吧,除了她还能有谁。”
“哦。”来人叹,又说:“可惜了。”
因皇太女有残疾,自己骑不了马,因而夫妻二人同乘一匹,元家校尉将她拢在身前。
像是在保护,又像是在钳制。
宫中虽有楼阁、回廊、花园,但到底是拘束在四四方方的天地里,人工雕琢,少了许多意境。到了外面,骑马而行,虽也拘在校场,但一路看到的都是自然的风景。
地上虽有雪,胜在阳光足,沈星澜身上有大氅,有元肃热乎乎的身子在背后贴着,自然是不会受冻的。
一路便走了很远。
操练的士兵们有些便往这边看来,还要行礼。
沈星澜问:“这就是日常操练的地方吗?”
元肃道:“是。”
沈星澜举目四望,有阅兵台,有合院,有台基,还有……武器与士兵。
校场上并不会一次性聚集太多兵力,但对于第一次接触的人来说,一眼望过去,那些书本上的“百万雄师”之言都落了实处,足够震撼了。
沈星澜便一下子将视野拉得很远。
元肃问她:“你从没来过这儿。”
沈星澜道:“我怎么可能有机会来这种地方。”
别说她从小是养在行宫的,就算生长在这儿,也没可能接触。她既不是将军,也不是皇子,根本是没有可能来到这里的。
元肃却说:“既然做了皇太女,应该要熟悉这些。”
束马立住,将她抱了下来,近卫铺了毯子,她便在毯子上软绵绵地坐着。有些士兵往这边看了过来,更多的士兵则是别开目光,有意不看只能在地上端坐的皇太女。
承受着这些目光,任何人来都不会好受,沈星澜迷茫地抬起头,望向此时高高站立不肯俯身的元肃,他的影子在她头顶投了下来。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
元肃道:“我说了,既然做了皇太女,你要熟悉这些。”
他束马收鞭、扶剑而立,便不容她不愿意。
他说:“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的故事吗?在你问我愿不愿意娶你那晚。”
沈星澜自然不会忘。朱雀街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石进夷三族,赵理玉满门抄斩,所有的血与泪,都在五年前的那场大火里付之一炬。
为什么,提这个。
元肃道:“有件事情没有告诉你。”
“你说。”
元肃将剑柄向里握紧。
“当时石进与赵理玉合谋,不仅是勤王,他们以当今圣上软弱,无力统治为名,事成之后要陛下以他们的意愿,定立皇储。”
“陛下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初长成人,心思聪敏,颖悟绝伦,当为储君。”
元肃眼眸暗黑,幽深。
“他们选的是你。”
四下就沉默良久。
阅兵台、合院、台基、营帐、枪戟、盔甲,这些在校场上,都是具体的,真实的,一眼望去,尽收眼底。
远处声音喧闹,都有士兵操练,近处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沉默的间隙,就很寂静。
沈星澜想到。
五年前,她还是个完整的人,初长成人,心思聪敏,颖悟绝伦。
所以很多事情就说的通了,元欢为什么想杀她,想杀她这么一个没有威胁的公主,都能说的通。
看中她的人,最终也害了她。但害她的终究不是这些人,而是……她没有权力。
所以他们定立人选的时候不会过问她,到了事情败露,要牵连到她的时候,也同样不会告知她。
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推上去,又被推下来,都是因为,她其实是个没有权力的人。
沈星澜低下头:“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元肃目光闪动,但他没有回答。
他坐了下来,坐到她身边,便不用她再费力地仰着头瞧他了。
他问:“有恨吗?”
沈星澜不做声。
元肃将她拉到怀里,沈星澜或有挣扎过,但他身形大,力气也大,她终究是不可能挣扎出来的。
沈星澜望着空空的地面:“所以,这些都是你的兵吗?”
元肃道:“我的就是你的,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下颌压住她发鬓,轻轻抚摸她的后颈:“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你放心,以后,有我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