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琉璃瓦,在檐角汇成透明水帘。姜姝妍支着下巴看宫女们穿梭于廊下,手中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面上绣的是崔以辰最爱的墨竹——三年前他生日时她亲手绣的,如今竹叶边缘已经泛毛。
"帝姬,太傅求见。"
姜姝妍的扇子停了半拍。自从那日"何不食肉糜"的朝堂闹剧后,崔以辰已半月未踏足内宫。她下意识抚了抚鬓角,又惊觉自己这个动作多么可笑。
"宣。"
崔以辰踏入殿门时带进一阵潮湿的寒气。他瘦了,官袍宽荡荡地挂在肩上,面色苍白如宣纸,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清亮如寒星。姜姝妍注意到他右手还缠着细布——那是前日她摔茶盏时划伤的。
"北方八百里加急。"崔以辰跪呈奏折,声音沙哑,"请帝姬过目。"
姜姝妍没接。她示意宫女端来早已备好的茶盘,亲手斟了杯大红袍。茶水在白玉盏中漾出琥珀色光晕,热气氤氲间,她想起崔以辰第一次教她泡茶时说:"水温九十五度最佳,高一度则苦,低一度则涩。"
"夫君先用茶。"她将茶盏推过去,指尖在杯沿停留片刻,恰是当年他握过的地方。
崔以辰盯着茶盏,喉结滚动了一下:"臣不敢僭越。"
"朕赏的。"
"于礼不合。"
茶香在僵持中渐渐消散。姜姝妍突然轻笑一声,将茶泼在地上。褐黄水渍在青砖上蔓延,像幅破碎的地图。
"那便说正事。"她劈手夺过奏折,绸缎衣袖扫过崔以辰的手背,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奏折上的字迹刺目惊心:"北境三州大旱,民掘观音土充饥,腹胀而死者日以百计..."姜姝妍的视线在"易子而食"四个字上猛然顿住。恍惚间,她看见自己大婚次年与崔以辰微服私访灾区的情景——那时她不顾劝阻,摘下凤钗换粮,亲自为流民施粥。有个小女孩把舍不得吃的半块饴糖塞进她手心...
"帝姬?"
崔以辰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姜姝妍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已抠进奏折,在"饿殍"二字上留下月牙形的指痕。
"朕知道了。"她合上奏折,声音出奇地平静,"太傅有何建议?"
崔以辰眼睛亮了一瞬。他膝行两步展开随身带来的地图,指尖点在一处关隘:"当务之急是开永丰仓赈灾,同时从江南调..."
姜姝妍突然起身。她拖着长长的裙裾绕到崔以辰身侧,竟与他并肩跪坐下来。这个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衣领上的沉水香——是她赐的香,却再没机会亲手为他熏衣。
"写。"她将朱笔塞进崔以辰手中,自己的手覆在他手背上,"朕要你亲自拟旨。"
崔以辰的呼吸明显乱了。笔尖悬在绢帛上方,一滴朱砂落下,如血泪晕开。姜姝妍感受着他手背的温度,想起去年上元节,他就是这样握着她的手教她画梅。当时窗外烟花绚烂,他说:"帝姬的梅,傲雪凌霜。"
如今她的手心贴着他的手背,中间却隔着家国天下。
"写啊。"姜姝妍凑近他耳畔,气息拂动他鬓角散落的发丝,"你不是最在乎你的黎民苍生吗?"
崔以辰的笔终于落下。他写一笔,姜姝妍就跟一笔,两人的字迹诡异地交融在一起——他的铁画银钩,她的飞扬跋扈。写到"开仓放粮"时,姜姝妍突然用力,将最后一捺拉得极长,划破了绢帛。
"不够。"她丢开笔,从案几下抽出另一道圣旨,"再加这条。"
崔以辰展开一看,面色骤变:"加征北方三州赋税?帝姬!那些百姓已经..."
"朕知道。"姜姝妍笑着站起身,裙摆扫过散落的奏折,"这样才能逼出豪强囤积的余粮,不是吗?"她转身时发簪勾住了崔以辰的衣领,一缕青丝缠上他的纽扣。
崔以辰终于失控。他抓住姜姝妍的手腕:"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袖口滑落,露出姜姝妍手腕内侧的伤痕——十几朵樱花形状的疤痕,每朵都精心点缀着花蕊。崔以辰倒吸一口冷气,这是金簪反复刺划才能留下的印记。
"疼吗?"他下意识摩挲那些伤痕。
姜姝妍望进他眼底:"比不上这里疼。"她指着自己心口,"崔以辰,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这些百姓比我重要?"
殿外雨声渐急。一滴水珠从崔以辰额角滑落,不知是汗是雨。他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姜姝妍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她猛地抽回手,掀翻案几。笔墨纸砚哗啦啦砸在地上,那道加税圣旨正落在崔以辰膝前。
"滚吧。"她背过身,"去救你的天下。"
崔以辰缓缓拾起圣旨,在起身时突然一个踉跄。他扶住柱子才没跌倒,脸色白得骇人。姜姝妍差点转身去扶,却硬生生忍住,只从铜镜里看着他佝偻的背影。
"臣...告退。"
当崔以辰行至殿门时,姜姝妍突然抓起案上玉佩砸过去。玉佩在门槛上碎裂,红线穗子飘落在他脚边。
"你的同心结!"她声音嘶哑,"还给你!"
崔以辰弯腰拾起那段褪色的红线。这是他们定情时系的,当年他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如今红线仍在,同心之人却已...
他将红线收入怀中,头也不回地走入雨中。
姜姝妍瘫坐在满地狼藉中,拾起一块玉佩碎片。锋利边缘割破她的指尖,血珠滴在崔以辰刚写的奏折批复上,把"准"字染得猩红。
宫女们瑟瑟发抖地跪在殿外。谁都没看见,女帝把沾血的碎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借这疼痛来压抑某种更深的痛楚。
雨幕深处,崔以辰跪在宫道上,将那段红线缠在自己手腕上,缠得那样紧,几乎勒进皮肉。侍卫们远远看着,以为太傅在整理衣冠。
只有夜雨知道,那挺拔如松的背影,此刻正在无人处颤抖如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