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寒风穿窗。
落云已是面色发青,但仍是赌着一口气,挺直脊背,像根倔强的竹子,硬生生撑着不倒。
颜云玦将剑随手搁在桌上,背过身去,语气淡得像是闲话家常:“你为何如此担忧赵小姐的安危?””
落云见他转过身,便悄悄用手捶腿,一边感受腿部血流渐渐回流的暖意,一边答道:“落云在罗府时奉命盯着赵小姐,同她相处久了,自然会多留心一些。”
“那依你看,赵思该不该杀?”
落云顿了顿,斟酌道:“君上定有自己的思量,但落云觉得没这必要。”
颜云玦回身看她:“怎么说?”
“若能说服赵小姐回家劝说赵御史,言明她是被辛府所绑,路上偶遇山匪,幸得侠士相救才得以脱险,耽搁了一段时间没回府。如此一来,辛家二公子骗她情绑她人,害她差点遇难,赵御史必定震怒于辛家之行径,反倒更易为君上所用。”
“你怎知赵思会同意?若她表面应允,转头就和赵御史参我和罗辅相一本,又当如何?”
“若如此,您与罗辅相顺势揭发辛家罪行便可。辛府既下这招险棋,说明当时赵御史就没想放过他们。加之他们绑架赵小姐,便是火上浇油。若赵御史知晓你们也知情,有君上撑腰,赵御史便更无后顾之忧。君上不必担心赵府的人临阵倒戈,反过来针对于您。”
落云忖度着颜云玦的表情,见他有些动容,又继续道:“辛家贪墨官银在先,赵御史若知瞒不报,便是渎职之罪。赵小姐也是知理聪慧之人,您和罗辅相好生劝她,她定会权衡轻重。”
颜云玦沉默片刻,问:“那为何一开始不说是我和罗辅相救的她?”
“若您无所顾忌,都无所谓。但若您尚不愿与辛家撕破脸皮,便须将此事撇清干系。朝堂之事落云不甚了解,其中利弊,君上自会权衡。少个敌人和多个同盟之间让我选,落云肯定是选择少个敌人。”
“但中立,往往不是良策。”
颜云玦见落云坦荡自然,心下一动。他怎不知中立无过,但权利斗争之下,中立之人往往更难明哲保身,两头受罪。直白如她,善良有余,心思不足。
片刻,他才起身走向自己的床,只道:“我乏了,你把这茶碗和剑收了。”
灶间残留着柴火余温,暖意尚存。落云揉揉酸痛的膝盖,前阵子落水的旧伤还没完全好,今晚又在冰凉的地上跪了许久,膝盖早已肿胀难忍。
待她取回藏在墙角的夜行服,再回到屋内时,颜云玦已经睡下。
落云灭了灯,正想躺下之时,膝盖处加剧的刺痛让她不自觉低哼出声,在黑暗里极其突兀。她忙捂住嘴,咬牙忍痛,缓缓挪至床上蜷缩起来,冷汗湿透衣襟。
黑暗中,落云思绪纷乱。
白日他们在书房说要对赵思下手,是无意为之,还是故意试探?
颜云玦明知她听到了谈话,却装模作样外出寻乐,实则派人监视赵府与罗府,只为看她是否会有所行动,是否会泄露消息,是否仍与罗府藕断丝连。
这颜云玦,摆明是顺水推舟,给她下了个大圈套啊。她心头沉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被他牵着鼻子走的一枚棋子。稍有不慎,便会成为弃子。
一股无力的疲惫感自落云心底油然而生。
隔壁床传来动静,落云探身,从隔断的镂空处往外看,确实是颜云玦一个人在屋子里乱走,白色的身影在月色映衬下有点瘆人。
落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低声嘀咕:“梦游鬼,睡得倒是香。”
她抱着剑钻进被窝,闭上眼不再看他。
心里头事儿多了,自然便不太好睡。落云辗转反侧,在黑暗里瞪着眼睛掰手指,脑子里把自己学的剑法招式都演示了个遍。
正当她眼神迷离,在入睡和清醒的边界游走徘徊时,膝盖处猛地一压,剧痛袭来,她本能地缩腿,膝盖顶了出去。
“哐当”一声,似有东西落地。
落云起身一看,掉在地上的不是别的,正是刚被她用膝盖顶了肚子的颜云玦。
他捂着肚子侧躺在地上,大高个蜷成一团黑影,就算在黑暗里,借着窗外稀疏的月光,落云也能看到他眸子里迸发出的杀气。
颜云玦咬牙切齿:“你故意的?”
落云扶着膝盖坐起身,并未行礼,甚至都没下床去扶他。
“落云今日膝盖有伤,反应大了些,还请君上恕罪。”
他今日给她下套的事儿她还没忘呢,又想起自己这腿伤复发拜谁所赐,说话的语调都变得阴阳怪气起来:“再说,若君上不往我这跑,我也踹不到您不是。”
颜云玦也不等她反应,自行站起,把身上薄薄的衣服抖得沙沙响,没好气地叉腰看她:“这房间内除了你我,还能有谁?既知是我,还敢伸腿踹我,真反了不成?”
落云避开他的视线,转头看向窗外。月色清明,映得树影婆娑。
“这房内除了你我,还能有刺客。君上要我来,不就是要我护您周全吗?我怎知今夜爬上我床的是您,还是要您命的刺客?”
颜云玦正想开口说话,话头却被落云抢先一步出声截住:“再说,君上日日夜游,您倒睡得香,我却每晚都须得睁眼看看,看在这房间里走动的是您,还是要您命的刺客。我这一晚也安睡不了几个时辰,着实叫人心乱。君上倒不如让我去守外院,好歹还能轮班歇息。”
颜云玦被她呛得一时语塞,眉头紧蹙。
她却不肯罢休,语气愈发讥讽:“君上日日睡得香,我却日日提心吊胆,不知何时就丢了性命。”
颜云玦被她呛得哑口无言,看她扭头不愿交谈的样子,更是心头火起,伸手将她的下巴掰正,迫使她正视自己,周身皆是低气压:“看来你是不满很久了?”
她后退半步,腰撞到床柜,手悄然探入被褥,摸到藏匿的剑。
她从被子里把剑轻轻地捞出来。
小动作被颜云玦尽收眼底,但他并未闪躲后退,只是冷笑出声:“怎的,还想灭了我不成?”
哪怕是脸被颜云玦捏着朝向他,落云的眼神也依旧落在窗外。
一闪而过的黑影消失在窗边,她伸手捂住颜云玦的嘴,翻身把他压在床上,手臂则越过他,去取靠里的剑。
颜云玦想挣扎,可一时之间竟没能推动她,反倒挨了个结结实实的眼刀。她手里还残留着膏药味,清清凉凉的。
颜云玦气极反笑,虽安稳认命地躺在床上,眼里射出的皆是冰碴子。
落云接收到他的怒意,稍微松了手上的力,却没挪开。
下一秒,房门便被轻轻地推开,洒进一片月色。他们的目光被同时吸引过去。
来刺客了。
落云轻巧地翻身下床,藏身隔断之后,手中长剑已然出鞘,寒光微闪。
刺客并未掩门,身形一闪便扑向颜云玦的床榻,剑锋凌厉,毫不留情。动作之狠厉,让两人都心下一惊。
落云回头看向差点被刺的倒霉蛋,他向落云做了个手刀击打的手势,意思是活捉。
她会意,将剑放在被子上,轻跨几步,便飞身到刺客身后。刺客的青丝飘起,没等他反应,落云一个手刀落下,他便应声倒地。
只是随着刺客倒地的声音而来的,还有她耳边呼啸而过的剑气。落云堪堪侧身躲开,身后不知何时又出现一个黑衣刺客。刺客剑法巧妙,迅捷狠辣,只余留给她勉强躲避的机会。
她赤手空拳,勉力接了几招,已是吃力非常。
身后传来一声大喝,颜云玦像个莽夫一般,从屏风后直愣愣地冲出来。毫无技巧,毫无策略,毫无力量,甚至手上连个家伙都没有,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冲出来。
落云两眼一黑,这不是来送人头的吗?!
刺客听见身后的动静,立刻调转目标,飞身朝颜云玦攻去。他看似勉强地侧身,刺客的剑劈了空,在隔断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刻印。
刺客反应极快,举剑转身便朝后方迅速挥去。落云猛扑上前,一把将他拉开,而她手臂上被划了一剑。随着疼痛感一同传到落云脑子里的,还有一股莫名的麻木僵硬之感。
但此刻的落云不及细想,抬腿猛踢,正中刺客腹部。
刺客被踢得后退踉跄,重重地撞倒隔断,人和隔断一齐倒地的声音,在寂静深夜显得格外刺耳。
府内躁动起来,红色的跳动火光截断屋内清冷的月光。刺客见势不妙,立马抽身跃窗而出,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
落云此时却无暇顾他,只觉天旋地转,浑身无力,腿一软便摔倒在地上。此刻她终于得空,回味起这种异常的痛感——这伙人有备而来,剑上定是抹了毒药。
她听着颜云玦呼喊的声音渐行渐远,混乱的心跳声在耳边强势地炸开。意识逐渐被剥离,落云再也支撑不住,眼一闭便晕了过去。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自己用尽力气,从胸腔里挤出一句话。
“颜云玦……手边的剑都不用,你他娘的是眼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