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笙收拾妥当,也往后院而去。还未踏入门,便被平儿一把拉至角落。
平儿做贼似的扯住他胳膊,四下张望着:“刚刚那是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福笙后退一步,倒也没挣开她的手。
平儿低着头,支支吾吾的:“我从未见君上那般……”
福笙皱了眉:“那般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落云姑娘是个什么来头?我觉得君上待她不一般。”
平儿见周围没人,也挺起了身子。
“落云姑娘只是来保护君上安全罢了。”福笙轻声道。
“可不是还有你吗?既是护卫君上安全,为何君上会允她同吃同住?这若是被传出去,君上未婚未娶,身边却有个女子伺候左右,坏了君上的名声可怎么办。”
福笙想起这些年君上在外的种种“名声”,忍不住笑:“君上如此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平儿却不肯罢休:“可若只是侍卫,我觉得君上对落云姑娘的态度也和对你不同。”
福笙想起刚刚那桌饭菜。他服侍多年,从未见君上用餐前让人试毒。他也唯有立功或君上心情好时,才能得赏一餐佳肴。她倒好,不仅可以吃得好,还能吃个饱。
但他仍装作不解道:“此话怎讲?”
“我觉得君上在落云姑娘面前,甚是孩子气。”
“这话你怎么敢乱说!”
福笙忙捂住平儿的嘴,从墙角边探出头去,还好没人在,他松了口气。
“被人听见你如此妄议君上,今晚你就得走人!”
平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妥,心虚地缩缩脖子,把福笙的手拍开:“真的很像嘛……你难道不这么觉得吗?君上刚刚那副有生气的样子,我可是第一次见。”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低声道:“而且刚才,落云姑娘是吃了君上的饭菜了吧?”
“这你怎么知道?”
“我又不傻。”平儿无奈地看了一眼福笙,“那碗筷放在落云姑娘的面前,而不是你面前,不是她吃的难不成还是你吃的?”
福笙不接话,平儿自顾自地接着说:“除了你,我也没见君上同其他人说过这么多话。主子吩咐,我们下人听着不就是了,可君上却对落云姑娘解释了那么一大通。这可不就像想吃糖葫芦却不好开口朝爹娘要的小孩子吗?只能谎称妹妹想吃,跟爹娘扯着歪理,连哄带骗把糖葫芦要到手,就是不说自己想吃,别扭得很。”
福笙回想起刚刚君上在饭桌上,又是赌气反呛,又是手足无措的,竟真觉得她说得有理。
可这话他怎么敢说,也只能道:“君上的事儿,你就别管那么多了。休息去。”
平儿嘟囔着离去,福笙却站在原地,望着庭院若有所思。
为何君上,会对她如此另眼相待?
这厢,颜云玦刚踏进屋子,就看见隔断的镂空处插着她的剑。他停住脚步,后头跟着的落云没有注意到,躲闪不及,一头撞了上去。
她认错很快:“君上,对不住。”
颜云玦倒没把这事儿放心上,只是指着她的剑道:“你的剑别放那儿。”
落云手上关着门,回头看了眼自己的佩剑,心知确实有些碍眼,便乖顺地上前取下,打算放到靠墙的床柜上。
颜云玦从空隙处看到她放剑的位置,皱着眉道:“也别放那。”
落云呆了。
那还能放哪儿?难不成丢到窗外去?
“落云不解,这是为何?”
“我睡熟时,偶尔会无意识地走动,剑别放在能被我轻易碰到的地方,不安全。”
没想到颜云玦还有这怪习惯,落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屋子空荡得连茶具都不备一件。
落云无措地环视一圈,试探地问道:“那这剑放我被子里可以吗?”
颜云玦略一思索,点头应允:“可以,别让我拿到就好。”
他言罢,径直和衣躺下,闭目养神。
落云抱着双臂,靠坐在床柜边,一手压着藏在被褥下的剑柄。在汤药的作用下,她昏昏欲睡,竟也靠着床柜,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睡过去了。
睡意迷蒙之时,她觉察到身下的床微微下沉。敏锐如她,一激灵清醒过来,睁眼便看到颜云玦正坐在自己的床边。他只着单衣,背对着她坐在床沿,看起来像是来找她唠嗑的。
虽然知晓他有这怪毛病,但落云还是被他这阵仗吓到了。她以前从未亲眼见过梦游之人,更没有和梦游之人同睡一屋的经历。
她被吓得猛一缩脚,脚碰到被子里的剑,剑撞到床柜,床柜发出一声闷响,闷响把颜云玦吓一激灵。
颜云玦魂儿还没归位,只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眼中还带着未散的迷蒙,发现自己正坐在落云的床上。又转头看落云,她正抱着自己蜷缩在床柜边,全身绷紧,仿佛下一刻就能把他踢下床。
“习惯就好。”
颜云玦轻飘飘地丢下这句话,仿佛无事发生一般,走回自己床上,身子一歪便又睡着了。
可一时半会儿的,落云哪习惯得了?
比如当夜,颜云玦又一次梦游般靠近,伸手探向她的被褥,想取出那把剑。
她的身体反应快过脑子反应,本能般一拳对着颜云玦俊秀的脸上挥去,力道之大,把他直接从床上击翻出去。
颜云玦坐在冰冷的地上,脸上是火辣辣的痛,早已睡意全无,捂着脸瞪着落云,满是震惊与怒火。
落云坐在暖和的床上,看着地上的一团黑影,感受到指节隐隐传来的痛感,她也愣了。
一阵手忙脚乱,落云才把颜云玦从地上扶起来,道:“落云睡不稳,君上习惯就好。”
颜云玦甩开她的手,一口牙似是要被他咬碎:“我们谈谈。”
更锣响起,丑时四更,正是夜里最冷的时候。
落云只披着件薄外衣,点亮蜡烛,屋内登时亮堂起来。
颜云玦和衣坐在椅子上,长发散落肩后,虽着素衣,仍掩不住一身清贵之气。暖色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投映在墙上,也映着他的肿脸。
不看还好,点了灯细看,颜云玦半边脸都红肿起来,把他硬朗锋利的下颚线撑得圆润润的,实在滑稽。
落云没忍住笑出来,抬眼和颜云玦幽怨且恼怒的目光对上。她忙敛了嘴角,正经地拱手抱拳道:“是落云对不住君上,下手没个轻重。我去厨房烫个鸡蛋来给您消肿可好?”
颜云玦甚是不耐烦地摆手,落云便一溜烟跑了出去。关上厨房门,等到点火煮水后,她才就着柴火噼啪燃烧的声音放肆大笑起来。
被打的人愤愤地坐在房里,试探地用手去碰脸颊,刚碰到就能感受到一股钝痛。
颜云玦手撑在额前不住叹气,不用照镜子,他都想象得到,现在自己这幅样子有多可笑。今晚被她揍成这幅鬼样,明日怎么见人?
再说,一般人在当时那种情境下,不都该先用脚把人踢走,或者是用掌把人推走吗!谁会像她那样一出手就挥拳出来的?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颜云玦越想越气,看着面上还没完全褪去笑意的落云端着鸡蛋走进来,气愤程度蹭蹭涨。
落云尽力控制住想去看他那滑稽模样的冲动,低着头回避视线。
但这幅样子落在颜云玦眼里,就是“做贼心虚”。
落云把碗放到桌上,只敢盯着碗里的鸡蛋看。可看了许久,也没见颜云玦伸手拿它。
她不禁开口问道:“君上?”
“喊我作甚!”
落云这人吃软不吃硬,对方硬气,她就要拿出成为对方爹娘的架势,比他更硬气。
落云直起身子,直视着颜云玦道:“鸡蛋再不用就凉了。”
颜云玦气不过:“这种小事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吗?”
“落云怕下手没个轻重,又把您伤着了。”
颜云玦抬眼睨她:“我看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落云忍着朝他吐舌头的欲望,半蹲在他身前,细细替他用鸡蛋滚着红肿的脸颊。
烛光温柔,映得她侧脸柔和如画。平日里锋芒毕露的姑娘,此刻眉眼低垂,神情专注,唇角微张,竟也有几分可爱动人。
颜云玦望着她,忽然觉得这夜晚格外宁静。不再只有家仇之恨,不再只有明争暗斗的心力交瘁,还有在这一间房里点着烛灯的温暖,宁静又美好,如画,如梦。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直接,落云实在忽视不了,于是后仰身子和他对视:“君上为何一直看我?”
“谁看你了?我只是在发呆。”
颜云玦收回视线,故作自然地看向别处。
这话鬼才会信。刚刚他的眼神里明明是有情绪的,哪里像是发呆的样子。
她动作一顿,眉头微蹙,眼神又恢复了几分戒备。
“怎么,不信我说的话?”颜云玦挑眉问道。
当然不信。
落云没回他,只是放下手中的鸡蛋,后退几步,弯腰拱手道:“君上,您要实在气不过,也打我一拳,落云绝不还手。”
颜云玦被她这没来由的话吓到了。他表情真有那么可怕?让她觉得自己想揍人?
“我不打女子。”
“那我自己打,您解气就好。”
“什么跟什么。”颜云玦起身,拦下她在空中的拳头,“我不生你气了。”
那就是生过她的气。
罢了罢了,计较这么多作甚。落云放下手,闷闷地道:“落云替您去找药来擦。”
眼见她抬脚就要往外走,颜云玦喊住她,指着他床边的柜子道:“柜子上层的暗锁打开,里头那瓶白色矮胖的瓷罐,便是化瘀膏。”
落云上下左右寻了片刻才终于找到机关,打开柜门——满满当当的药罐、干净的素帕、布条,甚至还有护理剑的油蜡。
她眼睛一亮,心中暗喜:这简直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百宝箱!
只是他一个封君,怎会有如此齐全的刺客用品?她虽疑惑,却也没多问。
落云取出化瘀膏,返至桌前,俯下身子仔细地替颜云玦擦药,脸上又是那副认真专注的神情。
冰凉的药膏缓解灼热的痛感,但脸上隐约还残留着她手指的触感。
颜云玦莫名有些燥热,躲过落云继续涂药的手,绕了个圈起身回床,边走边道:“这药膏给你了。”
“多谢君上赏赐。”
落云见他回到床上躺好之后,才吹灭蜡烛,室内重归黑暗。
躺在床上,落云才想起来——颜云玦说“我们谈谈”,可他们刚刚谈了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