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回翎想起颜云玦来他府上那晚。
落云领着赵思离厅后,他起身,朝颜云玦行礼鞠躬道:“如今,辛家倒台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此番多亏君上,若不是您给辛家人下套,劝他们将赵家小姐绑了做人质,此番计划也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颜云玦颔首点头,算是回礼:“辛家既已迈出贪墨官银这一步,便是覆水难收之势,颜某只是小小地就势推了一把而已,不足挂齿。”
“罗某不知,君上这番行事是为何?不知辛家何处得罪了君上?”
颜云玦抿一口茶,杯盖在茶面上随意地划着,嘴角噙着的笑容意味不明,眸子紧紧盯着他:“他家的人,夺了我在如芳楼的心头好。”
如芳楼,在墨城外约莫半日路程的杏川镇上,以活色生香的歌舞和别处难寻的佳酿闻名,吸引墨城诸多纨绔贵人。
但只因为一个歌女,颜云玦就给辛家摆这么一大道,落了个抄家满门株连九族的结局,这也未免太……
他还想继续问下去,却从颜云玦盯着自己的目光里品出一丝危险来。哪怕面上仍然平淡如水,甚至还带着笑,但眼波下的隐刃却锋利尖锐。
见此情形,他自然是另起话题,聊些不冷不热的话茬儿来,两人又随意寒暄了好一阵子。
颜云玦的随行小厮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此时折回厅中,冲他摇摇头。
他边朝那小厮摊开手掌,边回头道:“罗辅相手下的这女刺客,此番可是帮了颜某一个大忙。这是御用的金创药,便作颜某一些小小心意,还劳烦罗辅相转交给她,务必叫她收下,好生休养。”
他看着放在桌上的药,怔愣片刻。云玦君上,是这么热心肠的人吗?
坊间传闻不绝于耳,他也知这云玦君上纨绔,遍访花柳巷,爱好吟诗作乐看戏唱曲。难不成,这是想换个口味,看上落云了?
他盯着那个小瓷瓶,突然感觉胸口一阵刺痛。
同此刻一样。
马车缓缓起步,落云刚坐上车辕,便听到颜云玦在唤她进车厢里去。
落云应声,掀帘入内,坐在距离颜云玦最远的位置。
马车平稳匀速地驶着,驶出官道,驶入街巷。落云一路恭恭敬敬地并腿坐着,双手相叠放在膝上,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样。
颜云玦却只是沉默地打量着她,眼神探究,意味不明。
他到底想干嘛?
落云忍不住抬眸偷看,正撞上他的视线,吓得迅速低头,只直视着前方开口道:“君上找我何事?”
“你现在既已是我颜云玦的手下,心就得从罗府收回来。今后你所忠诚的人是我,明白吗?”
她点头:“落云明白。”
沉默再次降临。
落云抬头,他还是保持着打量和思索的神色。也是个多疑之人。
她果断地从袖子里掏出自己的匕首,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颜云玦握紧的拳已然挥起,下一秒就将落到她脸上。
“君上莫慌。”落云及时侧开身子,脑袋却“砰”的一声,大力撞在车厢上。
福笙急忙勒住马询问情况。
颜云玦警惕地看着坐在门口的落云,见她神色自然,只道:“无碍,走吧。”
脑袋上传来刺刺的痛感,落云叹气,若是挨了颜云玦那一拳,估计跟这差不多痛。
落云忍下痛意,语气坚定地道:“落云既已入颜府,罗府于我便是过往回忆。一仆不侍二主,今后定以忠心侍奉君上,誓死护卫君上安全。”
她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心朝前,上面的红色血痕一看就是新划的。左手持匕,果断地向着自己的右手手心又是一刀,新痕和旧印交错成十字:“落云以血立誓。”
颜云玦看着她掌心渗出来的血,面色松动,语气终于软了下来:“你今日对罗辅相,可也是这番说辞?”
“非也。落云诺他的,是定不做害他之事。”
听到这话,颜云玦不禁笑起来,语气听上去却有讥讽之意。
“朝堂之事错综复杂,牵扯众多。就像那骨牌一样,头牌和尾牌看似风马不接,但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倒了一个,其余的也别想独立。
“今日你看似帮我做了件和他毫不相干的小事,他日这小事造成的后果,就能成为砍向罗辅相的刀,这谁说得准?那时你又该如何呢?”
颜云玦一番话,字字珠玑,落在落云耳中,却如听天书。
她性子直,想法拐三个弯便觉得疲惫不堪,更别提去参透这些谋士之略。从前罗回翎的许多命令,她总要许久之后才恍然大悟。如今这番朝堂风云、权势博弈,对她而言更是遥不可及。
落云沉思片刻,复抬头看向颜云玦,眼神坚定且坦荡:“朝堂之上风云变幻,形势诡辩,高位之策,落云难以参透。万事皆有可能,落云只求问心无愧。”
颜云玦闻言,不禁后仰抚掌笑道:“好一个问心无愧。”
看他笑得开怀,落云满头雾水——这有什么好乐的?
等颜云玦乐够了,才从怀里掏出一块素帕递给落云:“把手擦擦,别在我车里留血腥气。”
落云接过帕子,随意擦拭着掌心干涸的血迹,颜云玦接着道:“你今后便是我的暗卫,跟在我身边,与我同吃同住,保我安全。”
落云擦手的动作停下,一双圆眼不可思议地盯着颜云玦:“同吃同住?”
“我会在房里多添张床,再加个屏风隔断,互不干扰。”
他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她纠结的根本不是这个!
颜云玦见她迟疑,道:“福笙毕竟是个男子,也不能每夜都在我房里,叫人看了影响不好。更何况他平时也得替我去跑腿办事,他离开的时候,谁在我左右,护我周全呢?”
您身手也不差,这些年不也平平安安地活着呢嘛。男子影响不好,女子影响就好了不成?落云腹诽道。
颜云玦继续一本正经地道:“你放心,我日后定替你证明清白,寻个好人家嫁了。我颜云玦好歹是个封君,说话总还是有点分量的。”
落云苦笑,嫁人这种事儿于她而言,已是天方夜谭。况且她也一点不想过相夫教子的生活。
“落云不是这个意思。留个女侍在您房里每日伺候着,传出去怕有损您的名声。”
“呵,我可哪还有‘名声’之说。”
颜云玦身子向后靠在车厢上,言语间竟有一丝自嘲的意味。
“可是……”
“我要是欲对你行不轨之事,你只管拿剑砍我。”
她也不是怕这个。若她不愿,便是天王老子都近不了她身。
只是若和颜云玦同吃同住,那真就自由全无了。以前在罗府,虽是下人,好歹还可以抽个空,在城里替小姐们跑跑腿,去城郊林子的树上散散心,偷得那么一刻自在。
如今却要日日守在他身边,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落云欲哭无泪,那种日子是回不去了。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不过一个身份低贱、寄人篱下之人,还奢求什么自由呢?
她低垂着眼,只机械木讷地擦着手上的旧痕,掩饰着自己的低落:“落云明白。”
颜云玦捉摸不透她突然消沉的情绪是为何,想转移话题,装作随意地问道:“那罗府老爷对你的态度有点奇怪。”
落云并无心思聊其他,只淡淡应道:“君上何出此言?”
“好歹是有名有姓的人家,若是单纯瞧不起下人,不至于在宾客面前如此失礼。”
罗府老爷,那可是视她为仇人的人。要不是碍着罗回翎的面子,他早就把她杀了。
想起罗府老爷肥头油耳的样子,落云只是轻蔑地扯了扯嘴角:“我杀了他弟弟。”
落云云淡风轻地说着,像是个局外人,同他人随口闲聊着别人的家事。她把沾着血的素帕细细叠好,放在膝上:“这帕子回头清洗干净了再还您。”
颜云玦的脸上惊讶的表情一瞬而过。她的回答解答了他的疑惑,他本想就此打住,却不知为何,又追问了一句。
“帕子你留着吧。细细说说?”
落云抬头望向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这件事儿要说到哪个份上。
颜云玦被她看了一眼,却莫名慌乱起来,忙移开目光道:“你日后是要和我同吃同住的人,知己知彼不过分吧?”
她越发看不懂这个笑面虎了。他才是主子,和自己解释这么多作甚?
此事久远复杂,落云不知该从何处说起,车厢里又是一阵沉默。
颜云玦沉了声,颇有不满地道:“你现在既是颜府的人,我问,你就要答。”
落云本也没想不答复他,便放弃了琢磨语词,想到哪便说到哪。
“我家境贫穷,幼时被家人贱卖,在去窑子的路上侥幸逃了出来。只是还小,离家也无生计可做,便也就是街上穷要饭的。儿时在街上无意得罪了罗府老爷的胞弟,被他强带回罗府,受尽虐待。落云不堪凌辱,便动手杀了他。”
颜云玦顿时心神震撼。罗回翎若是知道此事,怎么还能让她安然留在罗府?
他的语调瞬间变高,难掩惊讶之情:“罗回翎不知道这事儿?”
“他知道。”落云垂了眼眸,“我要逃走的时候,正是他抓我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