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云拱手回道:“记得。落云回答如旧。若那日无公子,则今日无落云。落云这条命,本就是公子的。公子欲如何,落云照做便是。”
时过境迁,易地同言,当时罗回翎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但如今他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若我就这么把你送出去了呢?你可否愤恨,可否不甘心,可否、可否……”
可否舍不得?
后面那个问题,他始终不敢开口问。
“公子对落云的救命之恩,落云没齿难忘。公子如何安排,落云都绝无怨言。若公子不舍多年培育之人拱手相让,落云也必誓死跟随;若公子想借落云做个顺水人情,也无可惜之处。”
罗回翎弯腰低头,去寻落云的眼睛,试探地问:“那你想走吗?”
落云本觉得,既然颜云玦向他开口要人,他不过就是卖她去做个人情。
主仆一场也近十年,他若是信任自己,定知晓她的脾性,不会轻易泄露罗府任何。他一向精明,用她这个小人物,去换一个位高封君的人情,怎么算都是不亏本的好买卖。这般犹豫,不是他的作风。
她抬头,发现正对上罗回翎的视线,忙又低头撇开眼神道:“落云之命本不由我。公子放心,落云无论身处何处,定不忘公子培育之恩。就算出逃自尽,落云也绝不做危害公子之事。”
她始终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罗回翎心头一沉,苦涩不已,却只能强撑着笑道:“也罢,怕是你早就想走了。”
落云低着头,看不出表情,没有接他的话。
“记住你今日所言,绝不做害我之事。”
她从袖子中掏出短匕,在手心里果断划了一刀,鲜红的血顿时渗出来。
“落云以血立誓。”
罗回翎低垂着眼,装着不甚在意的样子点头道:“如此便好。”
正想抬脚离去,落云却出声拦住了他。
罗回翎立即停下脚步转身看她,眼里一跳一跳地闪着光。
但罗回翎未得心中所想之语。
落云只是道:“此次和辛府之争须保密,切勿泄露。辛家与柏家或有来往,柏家势力弘大,望公子留心,小心谨慎为上。”
眼里的光黯淡下去,罗回翎只喉间发出一声,算是应了她。
背着手,他率先转身走回堂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颜云玦的目光却落在后他一步出现的落云身上。她右手成拳,指缝间已渗出点点血迹。
他了然,开口道:“辅相和落云姑娘可商议好了?”
“君上想将落云纳入麾下,罗某自无他言。她今后便是你的人了,与我罗府再无关系。”罗回翎抱拳向颜云玦道,“她嘴笨,不会说话,又是个直肠子。今后若有冒犯君上之处,还望君上海涵。”
“自然。”颜云玦嘴上回着罗回翎,却是朝着落云点头道,“她若忠心不二,我定不亏待她。”
“落云……”
罗回翎喃喃一声,突然觉得燥热难耐,想展开竹骨扇扇风。平日单手就能轻松打开的扇子,现却跟打结了似的,怎么也打不开。
他咧咧嘴,尴尬地笑着看她,可那笑容在落云眼里,比哭还难看。
也是,他罗回翎培养了数年的刺客,被颜云玦轻轻松松就要走了,换谁也不好受。
罗回翎深吸一口气,重新挂起那副精明从容的笑,朝落云道:“今后可要好好服侍君上,谨言慎行,别给我丢人。”
她双膝跪地,朝罗回翎重重地磕了个头,道:“落云遵命。”
“去收拾东西吧。”颜云玦开口,打断她和罗回翎之间那股莫名的不舍气氛。
落云起身,又向罗回翎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罗回翎直到这时才把扇子打开,僵硬地摇着,目送那片轻盈的墨绿衣摆消失在转角。
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房间,不过一日未归,阴冷的味道重得像是已经占据这间屋子八百年之久。
不过她也无暇开窗通风,只利落地拿出粗布收拾家当。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她的东西连一方小柜都没填满,不过就是几罐子药和几件素裙便衣。那些极少用的脂粉以及日常家用物件,分送给府上其他的丫鬟即可。
那这块玉呢……
落云从柜底取出一块碎玉坠,放在光亮处细细观赏。指腹婆娑之间,能感受到它光滑又冰冷的触感。玉坠成色极好,饶是过了这么多年也不失光泽。尽管是碎玉,若要卖,确实能卖个不错的价钱,也能让她早日脱身。
但她始终没把这块玉卖与他人。
正是这块玉,让她进了罗府。而罗府于她而言,既是地狱,也是庇护所。
但无论何种境地,终究只是过往罢了。
她的命运,从来都不曾掌握在自己手中。随波逐流,归处不定。哪怕就这小小的一块玉坠,也能将她的命运彻底改写,推她走向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这块玉的存在,便是让她保持清醒,让她时刻谨记自己世无所依,切不可因一时生活如意顺遂,而放松自得,贪恋一地、一物、一人。
落云将玉坠攥在手心,背上包袱,最后环视一圈这个居住数年的小房,轻轻关上房门。
路过赵思房间,落云决定和她道个别。
清脆的叩门声响起,赵思正欢喜着,开门看到的却是背着包袱、手提着剑的落云。
“落云姑娘这是……”
落云双臂交叠,屈膝道:“落云今日起便是云玦君上的侍从,现在就得走了,特来向赵小姐告别。”
“怎的如此突然?”赵思忙道,“是因为昨日的事吗?”
落云点头:“赵小姐放心,此事结后,罗辅相必会还您自由。小姐今后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府上其余丫鬟便是。”
赵思眼神迷茫,看上去还没从这个消息中缓过来。她眼中微湿,一会儿看落云,一会儿看着地。
落云见她吞吐犹豫,言道:“赵小姐有何事,不妨直说。”
赵思叹口气,沉默一阵子后,才像是下定决心,对落云缓缓开口道:“云玦君上……虽位居高位,相貌端正。但坊间传言,他善于拈花,举止轻浮,绝非良人,也并不可托。落云姑娘对此事需小心,切莫为一时诱惑昏头,而断送终生幸福呐。”
这些官家子弟,有不虚伪假面、贪图美色之人,那才叫奇怪呢。他们的所想所说,皆非发自内心。
就这些天和颜云玦的相处来看,此人迷惑性十足,温润表面的背后是深不可测的内心,情绪也起伏不定,实属难以捉摸。
这些话赵思本可以不与她说。但她说了,落云心头一时触动。
“多谢赵小姐,落云记住了。”她顿了顿,又道,“落云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
“落云虽已非罗府之人,但罗辅相对我关照不少。我本无资格向小姐求取些什么,但仍斗胆希望赵小姐对辅相参与此事保密,切勿与外人语。不知能否向赵小姐求个人情,替我了这最后的尽主之份。”
赵思点头道:“若此事能顺利了结,思思自会保密,落云姑娘不必担心。”
落云向她屈膝行了一礼:“落云多谢赵小姐。”
赵思将她虚扶起,道:“思思觉得和落云姑娘甚是合得来。今后没有你常过来陪我,日子得多无趣。”
落云捕捉到她不舍的神情,不免也有动容:“赵小姐不嫌弃落云低贱之身,愿与我交往玩乐,落云已是感激不尽。今后若有机会,会再相见的。”
赵思走上前,轻轻地把落云揽过,拍拍她的背道:“落云姑娘好生照顾自己。日后再相见。”
落云并未如常将手按在剑柄上,做随时拔剑出鞘的准备。
那只往日落在剑柄上的手,也轻轻回拍赵思的背:“赵小姐注意身子,多保重。”
回到堂内,落云依次朝堂内的三人行了礼,便走到颜云玦身后站定。
颜云玦见她已收拾妥当,便起身朝罗回翎道:“既如此,颜某也不再叨扰。今日罗辅相这情,颜某必铭记于心。”
罗回翎立马起身,拱手道:“君上言重了。”
落云似乎还没完成身份的转换,此时只站在原地目送颜云玦离开。颜云玦往外走了几步,发现她还未跟上,便回头盯着她。落云意会,这才立马小跑追上颜云玦。
罗回翎看着跟在颜云玦身后的娇小背影,心中更是吃味难受。
“看什么!人影都没了!”罗家老爷嫌弃地看着罗回翎,恨铁不成钢地道,“还好最后人给了。你今日要是因着这个贱奴忤逆了君上的意思,看你以后吃不了兜着走!”
罗回翎没回应怒气冲冲的父亲,只是痴痴地看着门口。
而他直到今日之别,才发现原来对他而言,她并不只是一个工具,一个棋子那么简单。
罗家老爷是个势利的,定不会让他迎娶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低贱女子,哪怕是做妾也绝无可能。更别提这女子还是落云。
罗回翎本觉得,只留着落云在他身边,能够时不时看着她,同她说话也好。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今日她就成了颜府之人。往后相见,不过是点头之交,形同陌路。
然而,她与颜云玦之间的隐秘往事,唯有他知晓。这段尘封的往昔,足以左右他们的关系,定会使他们生隙。而他,握有这份秘密,或许还能稍感慰藉。
但此刻,他只觉胸口空了一块。
那晚千不该万不该,让她出现在颜云玦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