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三岁这年,我被人伢子用一袋土豆就从父母手里换走了。
据他说还是看我瘦的实在可怜,他才愿意大发善心把我买走。
按他的说法,比起在偏僻落后的小村庄里挨饿受冻,被卖到有钱人家做仆从或者是去吉原做一名游女,才会是一条更好的出路。
他拽着绳子往前走的同时,还频频回头朝着我们滔滔不绝地说教,试图以这种方式对我们这群新买到手的小姑娘们进行精神控制,好让我们能更加顺从的接受现状。
等到了花街的荻本屋,这里的老板娘第一眼见到我就十分嫌弃,她一边敲着烟枪,一边在一群女孩子中,指着我说,“这个,我不要,其他几个还可以考虑。”
我面黄肌瘦,身体瘦的跟猴一样,老板娘看不上我并不意外。
只是既然都将人拉来了,哪有再带回去的道理。
在双方一阵讨价还价后,我被当作赠品留在了荻本屋。
我们这几批新来的小姑娘被分作三六九等,依次安排了住所。我和另一个额头上带着一小块暗红色胎记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女孩一起被分到了最差的住所。
负责管事的中年女人叮嘱我们不能去前厅,要我们老实本分的呆在自己的地方,等着上面的人来安排工作,然后分给我们一人一套被褥。
她说着话又打量了我们几眼,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
“老板娘怎么买回来的净是这种货色……”
说完便不再理会我和那个小女孩,转身离开。
吉原是个等级分明的地方,这里将人等级划分的重要标准就是容貌,长相丑陋便是原罪,自动会被规划到最下等,我和那个女孩被分到的是下级游女们居住的地方。
这间屋子位于荻本屋最后方,不大的房间里住了十几个人,一进去气味有些难闻。四周墙壁上全是霉污,看样子一到下雨四周浸水已是常态。
天色渐渐暗下来时,大家排着队挨个领到了食物。
多数游女们都领到了饭团、年糕、茶汤饭一类比较精细的食物。
但分到我手里的是一个煮的半生不熟的土豆。
我找了个角落蹲在地上将它掰成两半,一半用芭蕉树叶包起来放进衣服口袋里,然后捧着另一半慢慢地啃着。
大家吃完饭陆陆续续开始去工作了,暂时没有人来管我,我和那个小姑娘只能默默地走回房间。
这处住所后门有一排细长的走廊,栏杆上零零散散晾着几床被褥。
走廊外是一条河,长长的河流蜿蜒而下,将吉原切割开来。
银白色的月光投射下来,可以清楚的看见河对岸一排排低矮破旧的屋舍,时不时有几个形如鬼魅的女人在路上游荡,似乎是在招揽客人。
我听到这边的人把对岸那个地方称为罗生门,那里与前面富丽堂皇的花街形成了鲜明的比照,吉原将它所有的阴暗、肮脏全都倾倒在了那个角落里。
许多因为年老色衰或者种种原因无法在花街立足的女人,只能去对岸求生。
我住的这间屋子是离罗生门最近的地方。
吉原就像是一个牢笼,一旦被关进来,想要离开,除非遇到愿意花重金为自己赎身的客人,便只有死亡才能摆脱一生被禁锢在这里的命运。
想要从这里出逃十分困难。吉原地处位置三面环海,要出去只有一个出口,关卡检查十分严密。
只是即便逃到外面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苛政、战乱、饥荒……重重加持下,无数的人们都在生存边缘苦苦挣扎,过的生不如死。
我坐在走廊上望着对岸发呆,跟我一起那个小女孩怯生生的喊住了我,颤抖的语调里带着哭腔。
“我们将来是不是也会被赶去对面那个地方?”
她无力的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慌。
“或许会吧,”我点点头回答道。
她跪倒在地上,无力反抗生活的绝望感向她袭来,她低下头小声的呜咽起来。
我叹了一口气,走近她身边,伸出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抚摸着安抚她。
“你还年轻,离那一天还远着呢,在这个混乱的世道,能健康的活着,能看见太阳,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了,这世上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死去,那些被迫死去的人,他们连选择活下去的权力都没有。”
我从怀里掏出那半块土豆,递到她眼前,“饿了吗?吃点东西吧。”
她抬起头,抽抽噎噎地看过来,接过我手里的食物,捧在手里正准备吃,又看了我一眼,把手里的土豆掰开,分出一小块递给我,“您也吃。”
我点点头接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玲,”她囫囵的吃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抬起头看向我,“姐姐,您叫什么名字呢?”
“我没有名字,”我回答道,“我在家排行第四,他们都叫我阿四。”
“那我可以叫你椿姐姐吗?您这么温柔,我觉得温柔的人都应该叫这个名字,”她看向远方,眼神迷离,似是陷入回忆。
“以前村里那位叫椿的姐姐,就是个很温柔的人,她笑起来就像椿花一样好看,她总是很照顾我,可是后来有一天她生病了……”
说到这里她又低下了头,双手捂着脸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她烧的浑身滚烫,但没有人给她看病,她家里人将她丢在一个破败的茅屋里自生自灭,只有我每天去看望她,可我什么也帮不上忙,只能看着她病的奄奄一息,还没断气就被人用一张破草席卷起来埋了……”
我伸出手将她抱在怀里,摸了摸她的头,“好,那我以后的名字就叫椿,我会像那位姐姐一样照顾你的。”
在荻本屋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直到第二天傍晚,那个管事的中年女人终于想起我们来。
我和玲都是最下级的秃,不允许去到前厅,也没有将我们分配到级别稍高一些的艺妓身边学习,只能在后院做些杂活,或者在那些游女们工作时替她们端茶送水,打扫厢房。
这些工作十分难为情,与艺妓不同的是,这些游女需要出卖身体。她们坐在格子屋里像商品一样供客人挑选,有的游女甚至一天要接待十几位客人。
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时,玲吓得惊慌失措,强忍着不适进去送完茶水,出来时一张小脸被羞的通红,抱着我哭了好久。
我明白她是看见了自己未来的命运,对未知前路的恐惧又加剧了几分。
真的走了到那天,不得已需要出卖身体才能生存的时候,又该如何面对呢?
这些我是从来不会去考虑的,在这里工作的女人,谁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呢。
还要更多的原因是我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活不到那一天了。
因为仅仅是完成现如今这些杂务已经让我筋疲力尽,开始不断透支身体。
除了要在游女们工作时为她们打下手,我和玲还有负责后院的各种杂务,刷马桶、洗衣服、打扫各处卫生,繁重的劳务,加之时常挨饿受冻,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越发虚弱。
每天结束工作后,我躺在床上,浑身的疼痛让我只能咬紧牙关将自己缩成一团,努力进入睡眠以让自己免于煎熬。
我不止一次的预想到,当我的身体支撑不住病倒之后,一定很快就会被老板娘扔到对岸的罗生门,成为街头垃圾堆里的饿殍,被野狗分食。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我又见到了那位管事的中年女人。
这次她让我和玲收拾行李,要带我们搬去另一个地方,有新的工作交给我们。
我惴惴不安的抱着被褥和玲一起跟着她往前厅的方向去,我有不好的预感,这个工作远比在后院做杂务要麻烦的多。
路上我见到几个妓夫抬着两抬盖着白布的担架往后门的方向走,一行人经过时,其中一抬担架白布下突然伸出一只乌青的手,我似乎听到了微弱的呼唤声,那只手求救似的想要拽住路过的人的衣襟。
我心里一惊,反应过来,那两抬担架上抬的不是尸体。
“她们还活着!”我几步小跑追上那几名妓夫,“她们还有气息,你们要把她们带到哪……”
我话还没说完,管事的中年女人突然走过来,一巴掌把我扇倒在地。
“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倒在地上看到她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的怒骂:“闭上你的臭嘴,赶紧爬起来跟着我走,再多说一句拔了你的舌头!”
这巴掌打的很重,我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玲跑过来将我扶起,小声地在我耳边说着:“椿姐姐,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快走吧。”
我赶紧爬起来朝着她鞠躬道歉,请求原谅。
中年女人冷哼一声,白了我一眼,“走吧。”
说着转身继续往前厅的方向走去,我听见她小声的嘀咕着,“多管闲事的东西,到时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们被带到靠近前厅位置二楼上的几间和室外,这里距离荻本屋几位资历较高的艺妓房间很近,这一排屋子住的都是年轻的秃和几位新造。
管事随手推开了一间房门,让我和玲以后就住在这间屋子,随后指了指西边那间套房,告诉我们,以后我和玲要负责打扫那边的卫生。
我听说荻本屋的花魁似乎就是住在西边那间套房。
于是这天入暮前,我向身边的人打听了有关住在西间那位花魁的事情。
我只是装作随口一问,坐我旁边吃饭那个女孩子便竹筒倒豆子般,把她看到的、听说的全一股脑说给我听。
她告诉我住在那间屋子的花魁叫做丽姬,是整个吉原最富盛名的花魁。
说到隐秘处时,她压低了声音,小声的附到我耳边,“只不过这位大人脾气十分古怪,她从来不跟任何人亲近,而且总是折腾自己身边的秃,比如让人充当路灯顶着烛台在走廊上站一整晚、寒冬脱了衣服让在冰天雪地里整宿跪着不准起来、酷暑裹上棉被把人绑了关在小黑屋里三天两夜不给吃喝……”
她停顿了一下,突然打了个寒噤,把声音压得更低,“这位花魁据说还会动用私刑,我听说之前就有人被挖了眼睛……”
说着朝我做出一个夸张惊悚的表情,“很可怕对不对?”
“之前分配到她身边的秃,病的病,死的死,还有好几个失踪了,估计是受不了刑罚私自潜逃了吧。我来这一年多,就没见过哪个秃能在她身边呆满三个月的。幸好领事大人没把我派到丽姬太夫身边去做活,真是阿弥陀佛了……”
她一边碎碎念着,突然想起什么,看了我一眼,“你和另一个年纪小的秃是不是被分配去打扫西边的套间了?”
我点点头,回答道:“是的。”
她看向我的眼神立时充满怜悯,悻悻的闭上嘴,再没说什么,加快了进食速度,吃完就赶紧走开了。
我总算明白老板娘为什么派我和玲这两个最下级的秃去丽姬身旁侍候。
一般来说,花魁身边的秃都是作为预备新造,要跟着花魁学习技艺。
她大概是舍不得手底下上好的苗子折在丽姬手里。而我和玲对她来说就像一次性的物件,用完扔掉也不心疼。
那个小姑娘跟我说起的这些细碎地杀人不见血的折磨人的手段,以前生活在平安时代时,我就有所耳闻过,那会儿就听说在贵族圈子里,很多大家族就时常用这些法子惩罚下人,没想到这种风气,直到如今的江户时代也没有改变。
我猜想这位丽姬恐怕是出身于哪个贵族家庭,家族败落之后沦落到这里,从小耳濡目染沾染上这些刁钻的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