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便是金银坠地,玉石叮当响。
公孙华漆黑的瞳孔里冒出寒光,登时停下了脚步,对里头的动静置若罔闻,也不理会前头着急想要引他进去的南枫,抬头扫向头顶那方牌匾。
长乐宫
呵,
长乐长乐……
一生无虞,
长乐未央。
可住在里头的人,从未有一个真的长久欢乐,无忧无虑。
现在的淑妃姜楚珞是,从前的淑妃,他的亲生母亲,姜楚熙也是。
像是被这方光明伟岸的牌匾吸走了一生中所有的欢愉,死的死,疯的疯。
这本该是令人扼腕叹息的事情。
公孙华并不打算可怜任何一个人,哪怕里头姜楚珞的声音癫狂到嘶哑,他还是那般长身玉立,一副悠闲赏春意的模样。
待里头的动静消停了,公孙华才从那方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浅金色光芒的牌匾上收回目光,抬腿进去,矜贵而又端正地朝姜楚珞行了个礼,
“儿臣给母妃请安。”
姜楚珞才撒完气,胸腔剧烈起伏着,面上狰狞过的痕迹还未消散,好看的脸上,似乎能看到肉在抽动,一个艳丽仙气的人,转瞬变脸成了罗刹恶鬼。
她几步走至公孙华身前,指节搭在他肩上,将公孙华扶起来,却不准他起身,就那么低头俯视着他,眼里的情绪近乎扭曲。
公孙华略略抬高了视线,与她目光相触。
这一眼看过去,除了当下他面上冷静,不动声色,她面目狰狞,怒气四溢,由着情绪牵动着表情,让两人面相迥异,他们的五官,几乎一模一样。
公孙华混像是对着镜子,在看自己。
他与自己的这位养母,长得当真是极其相像。
又或者该说,他是与他的姨母长得相像。
姜楚珞一手捏着公孙华的下巴,“知道本宫今日为何叫你来吗?”
“儿臣不知。”
姜楚珞用力甩开手,害得公孙华的头重重向旁侧一撇,“你会不知?”
“是你没脸说出自己无用吧。”
公孙华磨了磨后牙,面上闪过几道阴翳。
姜楚珞还是没叫他起身,胸腔起伏着,坐回到席上。
公孙华直接仰起头,瞧着上座华衣披肩的人,反问一句,
“我无用?”
他笑得轻蔑,“这难道不是姨母在公孙权那受了气,没得同他胡闹的本事,这才想要唤我来,同我撒气?”
“毕竟世间长得似我母亲的,除了你,便只有我了。”
姜楚珞一个冷眼扫过来,喉头却哽了哽。
公孙华直接对上她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躲也不躲,将肚腹里积藏了多年的诛心之言一一吐出,
“我晓得姨母爱惜自己的面容,却又痛恨自己的面容,怎么都下不得狠手划烂了去,拧着我的脸,便算作是拧着自己的脸,质问自己为何要长成这样了,不是吗?”
公孙华说着,自己站了起来。
姜楚珞一拍桌子,玉瓷般白皙的脸颊,瞬间红了,指着他大喊一声,“放肆!”
“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在我跟前胡闹!”
公孙华点点头,
“对,我今日便就是放肆了。只是姨母,你也该好好想想,自我回宫养在你膝下,你动辄打骂,我忍了多少年。只念着你是我在宫中唤一声母妃的人,不论你打我的鞭子多痛,我都没有躲过。”
“但我近日想通了一件事。”
公孙华上前几步,逼近到姜楚珞跟前,将先前他仰视她的局面对调过来,叫姜楚珞也仰视着自己。
“想要我的恭敬,那你也该端好你母妃的身份。”
“若你只拿自己当我姨母,我也没得好再一味忍受你这坏脾气。”
“如今在这世上,还能叫我费心去爱,叫我觉得我还是个能爱人的活人的,可不止姨母你这一位亲眷了。”公孙权笑得讳莫如深,“姨母若是好生待我,我定将姨母想要的一切都捧到姨母跟前。”
“但姨母还一味地叫我受气,我哪天若是真熬不住了,怕是会如多年前公孙权弃姜家一般,也弃了姨母。”
姜楚珞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
“姨母别不信。”公孙华看在眼里,赶忙提醒她道。
“我身上到底有那公孙权的血。在薄情寡义一事上,总归是有些天分。”
姜楚珞如今已经全乱了,先前的气没撒舒畅,还堵在胸口,现下公孙华又来添油加火,她浑然觉得自己的手都不受控制了,非要摔打些什么才痛快。
于是她站起身,将手抬得高高的,想甩公孙华一个巴掌,叫他好生知道什么是长幼尊卑。
公孙华这次照旧是没躲,却也没再闷着声忍下,直接捉住姜楚珞的腕,咬着牙,“姨母,别让我说第二遍。”
说完,他将姜楚珞丢到椅子上,拍了拍自己的衣袍,后退一步。
姜楚珞的腰向后重重砸去,疼得她一瞬屏了气,她却咬着唇内的肉,生挨下来,没叫唤一声,用手支着身子坐起来。
再看公孙华的时候,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个陌生人。
姜楚珞知道公孙华是个疯的,只是他从前在她跟前,贯是会收了爪牙恭恭顺顺的。
如今他不装了,姜楚珞心里瞬间没了底,她晓得她该服软,服软什么事情都可以过去。
但她嘴里却实在吐不出什么讨巧卖乖的话。
再说,她若是真有那本事,有容人的肚量,早该享尽了位高权重的夫君的厚待,也能得这么一位“儿子”的孝顺,将自己是姜楚珞的事情忘掉,全然凭着他们期盼的样子,去当姜楚熙。
可是凭什么!
她姜楚珞不服!
她的眼神逐渐带了狠劲。
“我知道姨母神通广大,定是好奇我在什么地方找了什么野女人,来填补姨母在我心中的位置。”
公孙华作为与姜楚珞血脉相连的亲人,怎会读不懂她那个眼神的意思,只是怕她后头犯糊涂,作死弄出一堆事情来,给他惹了麻烦,他好声好气地同她继续商量。
“可我想好生劝姨母一句,莫要轻举妄动。你知道的,我在外头一向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的。”
姜楚珞总算再绷不住,所有的防线彻底溃败,可她还是强撑着,将头仰得高高的站了起来,走到公孙华面前。
她的本意是质问,开口时,说出的话音却稍稍颤抖,倒像是委屈了,在找人诉苦:
“所以……所以现下是连你,连你也不肯将我完全的看做是一个好端端的人了,非要我顶着姜楚熙的身份,非要我成了别人的模样,你才肯对我顺服?”
公孙华垂下眼帘,无视姜楚珞投来的目光,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道:
“今日这顿饭,我还是不陪姨母用了,等到下次,下次母妃心情好的时候,我再来看母妃。”
……
出了长乐宫,公孙华像是一刻也不想在这皇宫大院里多呆,直奔出宫的马车,衣袍甩得猎猎作响。
空荡的廊道上,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问时任道:“那群蠢货盯得怎么样了?”
时任被自家主子这一个动作吓住,费了好大劲才没有撞到他身上去,规矩同他抱拳,“英国公行事,实在叫人摸不透。”
公孙华眉头眼见着要皱起来,时任又连忙继续道:
“不过徐大勇回禀,英国公私设的情报网,据点或在永福钱庄、环翠楼、芳邻酒肆、绵阳布庄这几个里头。还有……英国公如今好似仍在坚持寻找先夫人。”
公孙华:“好,那几个地方,仍然是叫他们盯紧了去。萧楚卿既不能为我所用,于我便是大敌,凭他是再举世无双的宝剑,我也绝留他不得。”
“更何况他只有死了,闭上嘴,我赏赐给他的罪名,他才能好好地坐实了去。”
公孙华说完,歪了歪头,想起什么,目光阴恻下来,“不过他的腿,好似没有他先前说的那般糟糕。”
那日在宫中才放走湘云,公孙华就生了悔意,想要折返回去,直接将湘云绑回自己宫中,至于后头是有什么棘手麻烦的后果,也待它们找上他了再说。
他快步循着足迹沿路返回,却撞见萧楚卿双腿直立着,稳稳抱住苏意欢。
真是佳人才子,郎情妾意。
不知为何,脑海中重新映出那副画面的时候,公孙华心里突然扭曲发酸,面目有些狰狞,
“不过他萧楚卿如今的软肋倒是真的不少……”
他看向时任,眼里迸射出即将摧毁什么美妙事物的兴奋和狠意,
“但是有了软肋,我们便好下刀,叫他尝尝,什么叫情深不寿的滋味。”
时任连忙答一声“是”。
公孙华扯了扯嘴角,将那完全不显温和的笑意敛收了,一甩袍子转过身,继续抬步往前走。
时任想起什么,在后头追着公孙华的步子,低声道:
“殿下,今晨出门的时候收到的消息,那边的人送了信来,不出十日便能抵达岳宁,同您会面商议。”
公孙华回答的声音不算大,在这宫墙之间相碰两下,怕就要消散。
可余音像是嵌在墙里,埋藏潜伏的苍耳子,直待到了时机,便落到土地里,啸叫着破开条血淋淋的通天大道。
“好,叫他们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