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礼眉间的忧愁化不开,
“如今,我只怕啊,你哥哥寻错了人,错付了真心,偏沈家小姐下落不明,没得个与他对峙的人,叫他往后都要将自己的心意掩埋起来,长久蒙尘。”
*
“苏意欢。”
“嗯?”
“先前母亲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苏意欢将他的轮椅小心推过去,“放心吧,我没往心上去。”
“传宗接代、开枝散叶,并不是我对你的期待,我更没有打算用此事约束你。”
萧楚卿说,
“虽说你我的婚事勉强,但你既已成为我的妻子,由我护着,你便只管做你自己。但母亲的心情,我也希望你能理解,往后她若是再与你提及此事,你好生听着便是,不要同她顶嘴,若是实在听得烦了……”
萧楚卿说到这里,突然顿住。
苏意欢一直认真听着,发现前头没声了,好奇地嘟囔一声,“然后呢,若是我烦了……”
“你若是实在听得烦了,我也不能替你分担母亲给你的压力……你便干脆来冲我撒泼罢,我一应都受着。”
轮椅停了下来。
萧楚卿没料到他那般掏心掏肺说的话,会得到苏意欢的这个反应,一手抓紧了轮椅扶手,转头想要看苏意欢当下的表情,是恼怒了,还是其他的什么。
但他终究还是顾忌着,没有回过头,脊背方才离开了椅背些许,又靠坐了回去,思索片刻,补充道:
“当然,你尽可以放心,我不会再拿你撒泼的事情,张口闭口要你小命。日后我若是再做局,你也不会再出现在棋奁里,就算你非要落入棋局中不可,那也会是我要保全的将,而非牺牲的卒。”
“我能给你的的确不多,这些却是我能向你保证的事。”
将苏意欢最担心的这几点说完,没想到还是久久的沉默,萧楚卿忽而有些拿不准了,正准备开口叫她,苏意欢唤他名字的声音将他要说的堵住。
“萧楚卿。”
“……嗯?”
“你说你由得我撒泼……”
“我认真的。”
“我知道你认真的,我就是想问,万一你真将我惯成了恶鬼罗刹母夜叉,你往后怎么办?”
“……”萧楚卿默了一会,“你这话说的,难不成你要将我英国公府拆了?”
“若真是到了那地步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木轮再次滚动起来。
“这句话又是作何解释。”
萧楚卿知道苏意欢这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眼下他兴致正好,不碍他费几句口舌同她耐心地解释清楚。
“意思是,若当真将你惯成那样,我大不了……认了便是。”
苏意欢听着,有些动容,心里头像是有一小块地方,溶成了她方才没来得及吃的,泡在粥里软烂了的油酥饼,软得像是如果再被勺子搅动一下,就要散开来。
她垂下眸,看着萧楚卿的如墨长发。
却也知道他说的这么一堆,不过是怕她将王庆礼的教诲听了去,日后徒增烦恼,这才想说些好听的,将她的注意力转移了去。
可苏意欢是吃过教训的,她知道,哄人的话是最不能往心里去的。
就比如从前她生病时,为了哄她喝药,纪云岚和苏凌什么好话都肯说。
许诺她餐餐吃糖糕,也许诺她日日看话本,还许诺会去摊子前面给她守着买最新的话本回来,更是许诺他们会永远陪着她,一家人健健康康,他们就算硬撑着活成老不死的,也会陪她走完生命最后的路。
可等她的高热一好,便什么都不做数了。
说糖糕胀肚,不许多吃。
说话本无用,少看为妙。
说凡胎□□,难逃病死。
通通都是些不作数的谎话罢了。
苏意欢冷静提醒着自己,可又有一道声音不由得偏向于萧楚卿那一头,坚定地相信萧楚卿的话全部发自内心。
两相纠结之下,苏意欢心里像是打起架来。
最后无奈,苏意欢便又将问题抛给了萧楚卿。
她暗自想着,
若是从这里一路到二人分别的地方,萧楚卿再唤一次她的姓名,她就相信,他说的全都是真的。
——“苏意欢!”
苏意欢才想出这个主意解决问题,就听得萧楚卿有些撕心裂肺的吼叫。
她眼睛一亮,终于掀起眼皮看路,手下却是突然一空。
不知何时,她竟将轮椅推到了花丛里,此刻已经不受控地掀翻下去了。
好在萧楚卿的腿是能站起来的,他已然反应迅速地跳开来,随着轮椅一道仰翻过去裂开的巨响,向苏意欢投来愤愤的目光。
苏意欢突然涌上心头的欢愉,瞬息像是被猛然下冲的瀑布洗刷得凉透到底,歉疚得不敢再抬头看萧楚卿。
萧楚卿本就有些惊魂未定,看得苏意欢做错事后的这个表现,气得脸都白了。
不过也不光是气得。
说到底他的腿脚还是没完全恢复好,刚刚跳下来的那一下有些猛了,先前断过的地方隐隐作痛,牵扯着一旁的肌肉,有些撕裂的感觉。
萧楚卿咬了咬牙,觉得先前自己那一番心意,简直是对牛弹琴,不想再同苏意欢废话半个字了,打算自己撑着走回去。
回头打量一眼,才发现从此地回霁雪轩,路还是有些太长了。
他眉心跳了跳。
“苏意欢。”
“啊?”
“你还啊……”
萧楚卿抬手捏了捏眉骨,无奈得快要抓狂,冷冷地向苏意欢投去一个眼神,偏了偏头,“过来扶我一下啊。”
“你是指着我自己用这双腿走回去吗?”
“哦……哦哦哦。”
苏意欢这才忙不迭跑上前,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肩上一搭。
萧楚卿一贯是知道男女之间体重差异的,先前在宫中,公孙权叫她来扶他时,他怕叫苏意欢吃力,体贴地自己稳着身体,没叫苏意欢使上半点力气。
眼下萧楚卿却是气得狠了,全然不想再顾忌那些,大喇喇地就将自己交托给苏意欢,看着她艰难搬着他走动,他也只是更实诚地搂紧了苏意欢,不想再叫自己受半点伤,也让苏意欢长长记性。
只是走了两步,萧楚卿还是觉得荒唐,看着苏意欢因为吃力而有些胀红的脸蛋都不解气。
他真的是想不明白,
他掏心掏肺说的那番话,怎的就换来了这个下场。
萧楚卿越发为自己感到愤愤不平。
“先前方励说你想要我两条腿彻底瘸了去,我还有些不信,只当你是喝醉了糊涂。”
“如今看来,”他垂眸看向一摇一晃的苏意欢,有些失态地咬牙切齿道,“竟是真的。”
*
幽静的宫室里,香炉里的轻烟缓缓向上攀升,像是一朵开到荼靡的花,任凭底下那只手怎么束笼,都免不得一个落土化泥,烟消云散的下场。
“这支簪子当真是与你极配。”
公孙权站在淑妃身后,替她小心地将长发挽成髻,插上一支点翠海棠花纹头花,俯身贴到她脸侧,笑着看向铜镜里头仙气的人。
铜镜里的女子五官浓艳,神情却是淡淡的,看不出半点喜悦的神色,“多谢陛下。”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疏。”
“楚熙。”
若是方才那番景象还算得上平和,如今这一句话下来,气氛瞬间变得胶着凝滞。
淑妃的眼睑垂落下来,身子变得僵硬。
与她贴靠极近的公孙权自是察觉到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错了话。
公孙权眼中有几分慌乱,低下头,想要去握淑妃的手,淑妃却抬开躲了过去,将手掩在鼻尖,虚虚打了个呵欠,
“陛下,臣妾昨日没睡好,现下有些乏了,恕臣妾不能再同陛下说话了。”
公孙权僵了僵,只好站直身来,看着淑妃那熟悉极了的背影,面露哀戚,思念浓得几乎要从他眼中溢出来,像是有不尽的话要说,最后只是轻轻地道一声,“罢了。”
“罢了。”
他转过身,直直朝外走去。
淑妃却像是故意的,还没等他走远,大声高喊一句,
“南枫,去将华儿唤来,就说母妃想念他了,想要同他一起用午饭。”
公孙权方才踏出门外,将这一句话从头到尾全听清了,脚步停住,回身望了一眼,正巧看到南枫出来。
南枫瞥到站在门口的人,将步子放慢,跨过门槛这一步,变得无比漫长,见公孙权久久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只好硬着头皮,同公孙权行了个礼,“陛下,有何吩咐?”
公孙权眼中的情绪厚重,一时叫人猜不出他到底是何想法,就连跟了他许久的高顺都看不出。
高顺也赶忙朝他行了个礼,“陛下,奴才听说近来御膳房在研制新菜,估摸着也有月余了,今日不妨就叫他们呈上来,让皇上吃个新鲜。”
南枫知道高顺在救场,头恭顺得更低,满心满眼地念叨着,企盼着公孙权莫要为难。
公孙权总算找回了神思,有些落寞地点了点头,随即移开目光,转瞬又恢复了平日在朝堂上示于众臣那敦厚理智的一面。
“那便依你所言,去尝尝吧。”
……
公孙华赶到长乐宫门口时,正听得他的“养”母妃,撕心裂肺地嘶吼一声,
——“本宫名唤姜楚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