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奥奇坎有一阵子完全见不到希巴拉克。

只知道他每次回来，都已经是深夜，来看一眼睡着后的自己，又走了。

其实，奥奇坎也醒着，听他的脚步声渐渐走进，停留片刻，然后轻手轻脚关门离去。

知道他有一次站了十多分钟，然后轻轻走进，为他掖好被角，又摸了他面具外的下巴再到嘴唇。

眼看自己一天天好转，到底要怎样面对希巴拉克。奥奇坎心事重重，觉得自己无法坦然面对，只好拖着身子装成重伤未愈。

不受控制的心跳，情难自禁的吻，不愿意承认的身体反应——据人类部族的故事来说，这是他们向往的“爱情”；在龙族的传承记忆，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描述，与之类似的只有“臣服”。

人类是由他所经历所体悟的一切的总和，情感是他们割舍不掉的东西。有时候，它让软弱的人敢于直面体型庞大而危险的生物，它也可以让战无败绩的勇夫再也拿不起武器。

这是龙族永远都不会体会到的，越是强大越是拥有智慧的龙，他们先天获得的记忆越多，就越是无法摆脱龙族的本能——慕强，盲目地臣服于众龙之主，以为在火龙王的庇护下便能安然无虞。

两族截然不同的核心，同时在他的脑中相互催化、发酵。

奥奇坎想到了萨尔与德卡，他们一人一龙又是什么样的感情？很明显，德卡并不是“臣服”于萨尔，两人的感情是平等相互的。

同为龙，奥奇坎见过德卡的记忆，亲身体验过的德卡的情绪。在德卡等待萨尔的时候，他既开心又不安，为能见到德卡两人独处而开心，不安则是害怕因见不到他而失落。

奥奇坎躺不住了，坐起来，想去图特说过两人的墓前去瞧瞧。

经过打听，来到纳茨卡延神庙旁的一片空地。

根据习俗，战士们的遗体经过烈火净化，装有骨灰的陶翁才有资格摆入神庙。普通人则埋葬在神庙的后面。

两旁种满了盛放的木棉树，鲜红如血。木棉花不像灼灼彩菊那么娇贵，也不像紫英害羞藏在山坡背阴，花落是整朵整朵地砸向地面，挺拔而又壮烈。

木棉花也是属于英雄的花，满地红色，同样也是对无名英雄的赞扬。

因为地下的事情不能公布，德卡与萨尔两人的故事少有人知。他们葬在神庙旁的空地，和许多人一起。

奥奇坎走到写有两人名字的墓前，有人来过——摆放了新鲜的水果，焦黄的龙龙饼干。

“死亡是生命的延续。他们的灵魂会去到另一个宇宙，能再找到对方。”

希巴拉克在他不远处说。

奥奇坎早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依然看着眼前的两块儿墓碑与小小的土堆。

人类说，死亡是生命的延续。可是养父死后，除了梦境里，他再也没见过一次。

对于龙族来说，死亡是遥不可及的东西。就说他自己，毫不夸张，他能活到纳塔毁灭。

希巴拉克是人类。

希巴拉克坐下，拿起焦糊的饼干分析：“这看手笔应该是图特来过了。也只有他能把这么简单的龙龙饼干烤糊。”

接着顺手拿了日落果，用手擦了，大口咬下去。

和奥奇坎预想中不一样，现在希巴拉克骤然出现在眼前，他完全不像想象中的无措与紧张。因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希巴拉克身上。

希巴拉克丢给他一个果子，示意他也像他一样坐下。

“来，你也坐下尝尝。”

“是给萨尔的。”

“哈哈，奥奇就这点儿可爱，有时候很较真。萨尔的生命确实在以另一种形式延续，现实却是他不会知道我吃了他的水果，也不会跳出来打我。他在死亡的那一瞬间，他的生命就已经停止了。”

奥奇坎没有吃，放了回去。

“所以，那句话只是为了安慰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是个谎言。就像这儿的墓碑和神庙，是给我们看的，他们死了，有没有荣誉都不重要。”

希巴拉克还是不会忘记，初见时奥奇坎眼中并无求生的想法，他只有与恶龙同归于尽的念头。

“唔……可以这么说。要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但，那句话并不是谎言。他们活着，活在你和我的记忆里，活在所有认识他们的人的记忆里。不管过去多久，我们回到他们的墓前，萨尔与我们相处的点滴，还有德卡，就会再一次复苏。”

希巴拉克说完，一阵风吹来，花草折腰，木棉纷纷落下。

仿佛萨尔无声的赞同。

“在他们身上，我看见了人龙和谐相处的画面。也许有一天，纳塔所有的龙和人类都能这般，再也没有纷争与杀戮。”

面对他的眼神，奥奇坎垂眸回道：“可能吧。”

奥奇坎深知，这只是个乐观的设想。也许有一天，会有未开智的小龙能与人类和谐相处，但实力强大的龙除非胜过他，否则绝对不会屈从。

希巴拉克笑着站起来，拍拍手，道：“好了，不要再聊这么沉重的话题了。既然你伤好的差不多了，我们在纳茨卡延四处走走吧。”

有一瞬间，奥奇坎觉得自己似乎被人看穿。

两人迎风，又回到了纳茨卡延的集市，与初到那日相似。好像纳茨卡延只是发生过一场小小的地震，停了便又继续生活。

还是能看见地震带来的影响——零星几家店铺未开，有房屋正在重建，远不如那日热闹，几乎见不到异乡人。

几乎所有人见了希巴拉克，都会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中午好啊，希巴拉克大人，谢谢你修补我家的屋顶。”

“你好啊，希巴拉克，请来品尝我调制的新饮品吗？”

……

希巴拉克像英雄一样，被他们团团围住。就像是在村子里，人们围住斩杀恶龙的希巴拉克一样。

他们不知道矿山下的事情，只知道在史无前例的地震后，这个热情的红发青年为大家做了很多事情。

救出被埋在废墟的人，温柔安慰哭闹的小孩，亲手为他们分发食物与水。

奥奇坎被人群挤到后方，他见到希巴拉克耐心听完他们一个个说完，然后给与回应。

他是天生的太阳，无论走到哪儿都能温暖到周围的人。即使没有斩杀恶龙的传闻，他也依然能用自己的人格魅力折服他人。

青绿柔和的绿松石不张扬，却因他而熠熠生辉。

“希巴拉克大人？呵呵，就这么看着他一步步收买人心吗？脆弱的人类啊，说不定那天就死了。”

奥奇坎猛地回头，寻找说话的源头。

身后除了往这里张望的几个孩子，再没有其他人。

“在找我吗？我就是你啊。你知道的，那条银色的龙说得很对，英雄应该是你！最后能成功屠龙的也只有你！”

有一道无形的墙壁，将奥奇坎与周遭所有的声音隔绝，他脑袋嗡嗡作响。

拳头紧握，一定有龙在搞鬼，可他怎么也找不出是谁。

“大哥哥，你也是那位英雄哥哥的朋友吗？”

稚嫩的童声换回奥奇坎的理智，低头见是个不及腰高的小孩，仰头看他。

奥奇坎立即控制自己的情绪，回头看了眼希巴拉克，俯身弯腰，回答：“是的。有什么事情吗？你的妈妈呢？”

小孩纯黑色的眼睛里是奥奇坎面具的倒影，用天真的语气说道：

“杀了他，哥哥你就是英雄了。”

面对豁牙咧嘴的，天真的笑容，奥奇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呆愣在原地。

接着有妇人呼唤小孩的名字：“小柯，快过来，来妈妈这里。”

小孩笑嘻嘻与奥奇坎挥手道别，跑到妇人身边。

“刚刚与那个大哥哥在说什么？”

“我说，他很厉害哦！戴面具，紫色头发，就是红头发哥哥说过的好朋友，也是个大英雄……”

两人走远，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

奥奇坎似乎还沉浸在梦魇之中，在喧闹的环境之中无所适从，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忽然，肩头一重，手掌的温度传来，还有熟悉的声音：

“奥奇？你，在看什么？”

见到希巴拉克，奥奇坎再三确认，带有温度的太阳眸、绿松石耳坠，稍长的发尾，脖颈浅色的牙印，是真实的熟悉的那个。

“你的脸色很糟糕——都怪我，刚刚忽略了你，你还没彻底痊愈吧。我们还是快点儿回去吧，待会儿太阳落山，会很冷。”

希巴拉克拉住他，两人往回走。希巴拉克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解释刚刚那些人，自己都做过什么。

奥奇坎一路兴致很低，没说几句话，希巴拉克以为是他还在为德卡与萨尔难过，不停地找话题，想要让他高兴起来。

平时奥奇坎对别人寡言少语，实际上希巴拉克知道他比任何人都要重视感情，也很固执。

两人走到住所，希巴拉克见他嘴角依然紧绷，明显什么都没听进去。

“看我手里！”

他的手心柔软，有拿剑磨成的薄茧。

奥奇坎不解地看他。

一把精巧的银色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道：“送你的，一直没有机会，拖到了现在。也算是个合适的机会吧。”

刚到纳茨卡延希巴拉克托伊葵打造的那柄——就在自己挑了块绿松石的那天。

他知道希巴拉克最近随身携带，却不知是给自己的。

出鞘利刃闪着寒芒，更难得的是外观精巧，就连刀鞘也做了精美的花纹。松开手，握手的手柄上有一行金色的纹刻，奥奇坎见了一愣。

希巴拉克摸摸鼻子，转移目光，道：“这是纳茨卡延特殊的古老符文，说是为了保护武器的主人，平安无虞。”

是这样的，但——一般是妻子刻在即将远征讨龙的丈夫武器上留下符文，保平安，同时也希望他闲暇擦拭武器，见到符文想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