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实验室,空空荡荡,仅有一名轮椅女孩靠窗而坐,俯视云端之下的灯火辉煌。
“你……”昏睡了六个多小时,声音有点沙哑,“你是谁?”独属于女性的柔软语调轻轻响起,“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命运是位热衷于开玩笑的神明,以愚戏人类为乐,时而冷酷无情,时而又颇具同情心。它惯于肆意拨弄命运的丝线,悠然欣赏着人们在希望与绝望之间苦苦徘徊。
然而,无论如何,库尔特终究还是来了,占据着星光孱弱的躯壳。
当福尔图娜的宿命之轮再次转动,是考验,亦或劫难?
混沌之中,无人知晓。
流光神色冰冷,注视着从休眠仓中苏醒的女孩——灵魂却来自于1944年的库尔特——无可避免的麻烦,令她挑起了冷漠的眉毛。
“我是高塔管理员,流光。”
他对她的冷漠视若无睹,冷静地打量起周围的环境,“这里……是高塔?”捕猎者的视线落下,日耳曼雄师的目光毫无惧意,“我为什么又回来了?”
而她碧色的眸子,没有一丝温度,“这是代价的开始。”
“什么代价?”
库尔特离开休眠仓,缓缓走向巨大的落地窗前,伸出手,指尖在玻璃上勾勒出城市的轮廓。
夜幕中的城市热闹而祥和,黑夜里的灯火璀璨辉煌,仿佛寒冬中温暖无比的篝火。
他忽然心中一颤,泪水不知不觉间从眼角悄然滑落。
代价。
好似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你不该听信露缇娜的话,不该冲动地注射那支克洛诺斯,更不该自以为是地挑战高塔。”管理者注视着他,目光灼灼,“库尔特,你以为你是谁?猎人?捕猎者?”一声嗤笑传来,在安静的实验室格外刺耳,“不,你只是一个无知又冲动的蠢货。”
他犯的唯一错误,不该自以为是,挑战高塔的容忍底线。
“那支克洛诺斯……”
“对,‘置死地而后生’是正确的答案。你应该遗憾的是时机不对,你们太没有耐心了。”
这就是代价。
库尔特的冲动,不得不让星光去为了100%与0%而冒险。
不过嘛,高塔已然乐意见到这个结果。
【他们】已经预料到林宇提交名单的想法,让东方星光通过,也只是慷慨地给予他们一个选择命运的机会。
毫不意外,这是一个无解的阳谋。
想明白这些以后,他开始沉默,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
深深的无力肆意兹长,编织成一张巨大的蛛网,将他牢牢禁锢。
良久,他握紧了拳头,骨节泛白,“难道就没有任何转机?”
“转机?”流光冷笑,“你应该祈祷东方星光还‘活着’,讫求高塔的怜悯。”
·
一夜未眠。
清晨的光自巨大的落地窗泻入,洒落在光滑的地面上。
半睁着眼睛的库尔特抬起手,象征性地遮挡住直射而来的阳光,依旧全身无力地瘫在原地。
他在思考。
思绪浑浑噩噩,半天没有集中注意力,只是呆呆地盯着天边的亮白发怔。
啊……
身体发酸,疲惫不堪。
他不知道下一步的选择。
实验室的门被推开,陆月和路易斯各自端着早餐走了进来,若无其事地走到落地窗前,在对面席地而坐。
“瞧瞧,这颓废的模样,该不会是一整个晚上都没睡吧?”陆月好心地把咖啡放到他的跟前,“库尔特,你振作一点。”
路易斯放过去一片面包,“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还会换回去的。”
显然,他们并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算是始作俑者的库尔特,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流光说,这具身体命不久矣,唯一救下东方星光的办法,是让他留下,替她奔赴死亡。
确实,他也可以什么都不在意,再去注射一支克洛诺斯。只要东方星光彻底消失,再也不会发生什么灵魂互换的事情了。
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他拿起咖啡抿了一口,向下俯看才苏醒不久的城市。人总是需要为自己的冲动买单,不是吗?
这就是代价,不过是死亡而已。
脑中顿时一片清明。
想清楚以后,也就轻松多了,至少他是个勇于担责的男人。
“还有面包吗?”臭小子这下子是饿着了,“咖啡有点苦,应该加几勺奶。”却也不忘挑剔,“这里空荡荡的,完全不是休息的地方。露缇娜,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他的转变,迅速得让人措手不及。
“呃……我想在这边度假。”陆月看不明白,只好说出心中想法,“城市边缘有一座海滩,那里是冲浪的好去处。”
又看向路易斯,只见小伙子挠头笑道:“我和露缇娜的想法一样。”
“好吧。”他叹气,随手掏出兜里的手机,却发现没有信号。
陆月见状,指指耳朵上戴着的终端耳机解释:“这里是专用网络,只能使用终端上网。”
库尔特倚在窗边喝咖啡,轻车熟路地翻看起星光的手机,了解她最近的生活状况。猫咖、旗袍、找实习、高考加油、送花……真是多姿多彩呐。
突然,微信上的最近聊天引起了他的注意,“……方烛照?”星光很关心这个人,同样的,这位女士也引起了他的注意,“她是谁?”
“哦,是一位抗日烈士。星光想了解方烛照烈士的生平,所以认真查了一下。”陆月回答。
点开老照片,他又举着手机发问:“所以,这位和星光长相相似的女性,是方烛照?”
二人点头。
这下子,不光星光好奇,自己也想去查明她的身份了。
“我有一个想法。”喝完咖啡,库尔特盯着那张老照片,“我也想知道她是谁,后来又遇到了什么事。”
网络上,人们了解方烛照的唯一来源,是她留下的两封遗书,一封写予家人,一封情寄爱人。然而,哪一封信都没能送到该去的地方,最终只能被公布出来,供后人纪念先辈的牺牲。
《致卢卡斯》信中提到的伊莎贝尔,正是他所认识的伊莎贝尔。
儿时的记忆渐渐浮现脑海,越来越清晰……他终于想起来了,伊莎贝尔的家庭教师,那位来自中国的“Fraulein Ost(东方小姐)”!
“……上帝!”库尔特感觉不可思议,这真是奇妙的缘分,“露缇娜,我认识她!她是伊莎贝尔的家庭教师!”
陆月并无多大的惊讶,“所以呢?”
“我想知道她回到中国以后的一切事情!”意外、惊喜、期待……他说不清内心波涛汹涌的情绪,只是认定必须要去找寻【Fraulein Ost】的足迹。
“她最后死在了侵略者的枪口下。”陆月注视着他,“即便知道死亡的结局,你仍是要去探寻她的足迹吗?”
“对!”他和星光一样迫切,仿佛是必须完成的使命,“我想知道她是谁,来自哪里,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在做什么!”
如此,陆月只好忍痛取消了在“计划之城”度假的想法。
“行,如你所愿。”她叹一口气,还在任务期内,确实无法拒绝库尔特的要求,“今天下午一点的飞机,做好离开的准备。”
路易斯撇嘴,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于是,一行三人出发回国,于14号下午抵达南京高铁站。他们在花店各买一束白菊,根据缺德地图导航,打车去雨花台烈士陵园。
日暮雨花台上望,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
六朝人物尽荒烟,旧五代,新十朝,风过楼台寂寥寥。
天空晚霞灿灿,晚风掠过六朝烟雨,卷起石板路上的梧桐叶。
三人步入陵园,向前而望,高大的烈士纪念碑巍峨矗立,碑上“死难者永垂不朽”几个大字苍劲有力,笔锋凌厉。
献花、鞠躬、默哀,陆月滑动手机屏幕:“方烛照烈士的遗物在纪念馆,遗书原件也有展览,我们过去吧。”
余下二人点头,跟在陆月身后,朝着眼前白百琉璃的纪念馆而去。
根据指引,三人找到方烛照的纪念区,展区内陈列着她留下的两封遗书。
库尔特凝视着那张泛黄的照片——与东方星光如出一辙的眉眼,温婉中透着坚毅。
展柜中的两封遗书静静陈列,诉说着她短暂的一生:负笈欧洲的求学生涯,七七事变后的毅然归国,南京保卫战中作为战地记者的坚守,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仍在疾书控诉日军暴行。
至此,关于她更多的生平细节,人们无从探知。
三人站在展区内,默默读着那两封遗书,试图从这些有限的资料中拼凑出方烛照更为完整的人生轨迹。
她的出现璀璨如流星,却稍纵即逝、难觅踪迹。
你是谁?
Fraulein Ost.
你的名字?
无人知晓。
库尔特久久地凝视着她留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这副与东方星光相似的面孔,那曾经出现在儿时记忆中的温婉女性……
“妈妈你看,这个姐姐和墙上的大英雄长得好像呀!”
孩童的惊呼打破了肃穆,引得人群纷纷侧目。库尔特压低帽檐,与同伴匆匆混入讲解团。
“这位是文醒之烈士,时任首都卫戍司令部参谋处中校参谋,当初就是他跟随着萧山令将军浴血拼杀至最后一刻,后来因为被敌包围,自杀殉国……”
讲解团的声音渐行渐远,三人顺着人流挪到墓区。
出人意料的热闹。
这里围着一群少先队员,或诵读诗文,或敬献鲜花,稚嫩的脸庞映着夕阳,银铃般的笑声在暮色中回荡,宛如一幅生机盎然的画卷。
“中国的孩子,都不害怕墓地吗?”
“这里是烈士陵园,为什么要害怕呢?他们生前为人民付出性命,死后怎么舍得伤害拼命保护的人民呢?”
天色渐暗,晚风拂面。
三人分开相寻,十分钟后,库尔特找到了方烛照墓。空荡荡的墓碑前,一朵野雏菊倔强地绽放着。
“露缇娜,我找到她了——”他回眸望去,远远瞧见陆月搀扶着一位老人缓缓靠近。
老人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库尔特——东方星光的这张脸,怀念、悲伤、惊讶……一拥而上。
恍如昨日。
“孩子……”他蹒跚走来,紧紧注视着库尔特,浑浊双眼突然迸发光芒,“你,是她的后人吗?孩子,你是她的后人……”他枯瘦的手抓住库尔特,“快,快告诉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东方星光。”
老人的身体微微颤抖,泪水滑过沟壑纵横的面颊:“星光……好名字,好名字啊!我在这里守了这么多年,她也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家人!”
“爷爷怎么称呼?”库尔特替换陆月的位置,将他搀扶到墓碑旁,“您说您在这里相守多年,是为了方烛照吗?”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碑文凹陷的刻痕:“孩子,我叫赵志国。1937年12月中旬,日军开始屠城。月末时,日军抓了十几个孩子,要挟义军交出电报机和檄文,还有写报道的记者……那年我十一岁,被方烛照同志保护。她把两封遗书塞进我怀里,说若我还活着,就替她寄出去……”
暮色中的松涛声阵阵,老人佝偻的脊背微微颤抖:“后来她出去了,可那群畜生言而无信……她和孩子们都倒在了枪口下。那夜特别长,特别冷。”
“孩子,爷爷没用啊……”他抹了把脸,“信封上的血渍把地址都糊了,我找不着该往哪儿寄。抗战胜利后我登报寻人,内战三年也四处打听,可就是没个回音。”
风声呜咽,老人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后来赶上十年动荡,我去陕北种树,更没机会了。这两封信在我手里攥了大半辈子,我怕我哪天走了,就再没人记得她了。所以我把信和照片都捐给了纪念馆,盼着国家能帮她找到家人。”
库尔特沉默良久,轻声问:“爷爷,她原本的名字,您还记得吗?”
“名字,名字……”老人凝望远方,暮色染红了他的白发,“她好像说过,她本姓东方……”
天已黯淡。
晚霞将墓碑镀上一层金边,远山在暮霭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