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下了雨,今日的天气很是不错,被雨洗过得天尤其蓝,树叶一夜之间都被吹落显得树干干净利落了不少。
屋子里的人翻了个身,白皙的手在床榻上乱摸一通,没有抓到自己想要的只好悻悻收回到被褥里。然后他突然睁开双眼,昨夜情形历历在目,他转眼扫了一遍屋子,窗外的桂花树已经陆陆续续开了些花,他的记忆没有出错,他腾的一下坐起来,撑着腰拿过架子上摆放整齐的新衣,穿戴整齐后偷偷溜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是他十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心虚。
跟在寺院的时候贪玩晚归、或者跟云承打闹滚进了荷塘里的心虚不太一样,这种心虚是找不到理由的,却更加难以启齿。
意外的是,回到屋子后,别庄的下人像是得到了某种命令,相继来到屋子伺候他洗漱,然后过会儿又进来一些人开始布菜。再然后,他一人独享了早已备好的七荤八素。
他正要差人来收碗筷,就看着廊上走过来一人,他想也没想地撤回脑袋,又在桌子旁坐下,下人看到他坐回去,也停了手里的动作,退到一边。
片刻后,廊上的人到了门口,云嗣别过头装作没看见,和骞却一步直接垮了进来,稳稳当当坐在他对面,然后取过面前的碗筷,开始用起饭来。
云嗣看得有些发愣,“你···这碗筷,我用过了。”
“无妨。”和骞夹了一些鱼到碗里。
“这鱼我也吃过了。”云嗣看着面前那盘已经只剩骨头的清蒸鱼。
“好吃么?我尝尝。”和骞往嘴里送了一口,真的像是在仔细品味,连连点头“不错,肉很甜。”
云嗣却不知怎的,径直将头别过去,脸刷的一下从耳根红到了脖子,刚好对上旁边站着的一个小丫头,“额···你去取一副新的碗筷来,另外让厨子给大人备点新的饭菜。即刻送到他的房中。”
那丫头行了一个礼正要退出去,和骞却道“不用,我就用这副碗筷,在这儿吃。”随后又对那些丫头道:“你们先出去吧。”
和骞几乎将桌上的菜吃了个干干净净,特别是那盘鱼,他拿过桌上的帕子擦着手问:“昨晚睡得不好么?看你精神不是太好?又困了?”
云嗣在他整个用饭过程中安静如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眼睛垂着只好死盯着手里的念珠,一颗一颗不知数了多少遍。“挺好的,没有困。”
“那你抬起头来。”
云嗣这才迎上对方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无论过去多久,他都认得的眼睛。只是短短几日未见,对面坐着的人也倦怠了不少,他不必知道对方这几日经历了什么,因为他很笃定,为了寻他,对方会日日夜夜不惜任何代价。而云嗣就只道了一句“谢谢你。”到了嘴边仅只剩这三个字。
“就这些?”和骞愣了一下,然后又道:“你没有想要问我的么?”
“没有。”云嗣摇头。
“你不在意我的身份么?”
“什么身份?九王爷?”
和骞点头,说道:“嗯,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本来那晚去无涯山的时候我就想着挑个时机告诉你,但你··”
“过去你是谁,我不在乎。我只需要在未来的时候,你的身份里有我参与,就够了。”云嗣说完这句话时和骞明显感觉有些意外。
云嗣又问“可以吗?”
“我自当随时恭候。”和骞缓缓一笑。
“主子,”惊秋满头大汗从外面赶回来,“大师也在啊。”云嗣看到惊秋微微点头一笑,惊秋脸上因为秦藏洒的红溴枯受了伤,还缠着纱布,没办法对云嗣微笑,只好说起正事:“主子,没有找到周旅。我去的时候那个院子没剩多少人了,听他的邻居说,周旅给良儿安葬以后,就莫名其妙失踪了。”
“失踪了?”和骞给惊秋倒了一杯茶,看了一眼云嗣,随后又问惊秋:“那个妇人呢?叫··兰”
云嗣道:“兰信芳。”
惊秋闷了一整杯水,边擦着嘴角边道“我正要说,她死了。就在良儿下葬的同一天,说是一头撞死在了棺椁上,当场毙命。”手里的杯子没有放下。
和骞却先放下了壶:“我听过亲娘跟儿女殉葬的,没听过奶奶跟孙女殉葬的。”一般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会比黑发人送白发人要凄惨得多。
云嗣重新提起茶壶,给惊秋续上一杯。
和骞又问“那杨瑞玥呢?走了?”
惊秋咕咚咕咚又是一杯:“走了,我们的人一直跟到隔壁州界,行使的方向确实是安阳。”
“那这个消息是谁透露出去的?”和骞喃喃道。
“大人可有查过春又生医馆。”这会云嗣也放下了茶壶,惊秋只好自己倒了一杯。
“之前你失踪,我去找浣乌霜核对秦藏的身份,偶然知道了齐渊竟然就是为他们转移金银的人。但据他所说,他是为了太子,但言辞里,总是想要套住杨瑞玥。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注意,总感觉他的嘴里没有什么好话,所以干脆将他杀了,还是惊秋去处理的尸体。按照时间推算,他并不能给杨瑞玥报信,我是在早上就去的秦府。”和骞缓缓道“云嗣,你可还记得,那日在秦府遇到浣乌霜,与他约定过,让我们第二日午时到达城门口驿站汇合接应?”
“我只给了他一个我的信物,让他交予你。但没有约定过我们何时汇合。”云嗣想了片刻道。那几日,他和杨瑞玥几乎不见面,虽然都在秦府,但吃饭睡觉都在各自的屋子里,他被近卫片刻不留地盯着,根本脱不开身,还是浣乌霜主动去到他房门口要来的信物。
而且,云嗣当时中了迷香,对杨瑞玥的行动一概不知,根本无从知道他们何时离开。
“所以这事儿出在浣乌霜?可是,他不是月乘歌的徒弟么?月乘歌我倒是信得过,也是她向我引荐的浣乌霜。”和骞细细想来一切好像又是另一个牢笼,那浣乌霜跟着秦藏去土地庙,对和骞说的那番话又是欲意何为?那双沉静的眼睛,着一身白衣的人到底是敌是友?“此人,我以前并未见过,现在细细想来,倒觉得有几分熟悉。”和骞道。
“主子,要不,我直接将人带来,问个清楚?”
“不必,我亲自去一趟医馆。”和骞怕再次打草惊蛇。
“那我去备马。”惊秋会意后,立马站起来。
“一辆马车就行了,惊秋留在别庄,吩咐那几个兄弟,可以撤了。另外,之前让你去查那些孩童的去向,可有消息?”和骞继续吩咐道。
“暂时还没有。秦藏交代的那几个客官的身份据查证后都没有此人,而且这些富贵人家要是家里多出一些新来的丫鬟,也不奇怪。”惊秋闻言答道。
“既然往里面查没有,就往外面去查查看吧。最近东瀛人在东土活动频繁,这或许是一个方向。”云嗣突然想到了什么,东瀛人一直以通商的名义与东土来往,最近海上的商船络绎不绝,增添了不少水手。
说着两人就启程,刚跨出别庄大门,就听见云承在后面追着喊师兄,云承急急慌慌地从屁股后面跟过来,后面跟着坴鸳和青阳,云承跳到云嗣身边:“你醒了怎么不来找我,”
云嗣从随身斜跨的包里抓出一把糖果,递给云承:“这不,去给你要糖了。”
云承接过糖果,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往嘴里塞,而是愣了片刻,像小时候一样张开双臂重重地扑倒云嗣身上,他把脸整个怼进云嗣怀里,良久道:“谢谢师兄。”声音有些闷,鼻音有些重。
云嗣失踪的这些天,大家的神经几乎全然紧绷,连下了几天的雨,别庄也仿佛失去了生气,所有的植物像被定格了一般,无法再往上生长。直到此刻,当这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了面前,才陡然感觉日子是值得期盼的。
云承正要把糖果全部兜进袖口里,云嗣打断道:“把糖果分给你的两个小伙伴尝尝,吃太多小心坏了牙齿。”
远远站在一旁的青阳和坴鸳皆是一愣,坴鸳随便抓了几颗,到了青阳这里,他有些胆怯地说:“谢谢公子好意,我··我不吃糖果。”
云嗣随意捡了几颗,放在他的手心道:“这糖果尤其的甜,吃完便会忘记所有的不开心。”
青阳微笑着接下。
青阳将这几颗糖果紧紧篡在手心里,外面的油纸都快蹭破了,他望着远去的二人的背影逐渐变得模糊,坴鸳走到他两中间,问他:“你怎么不吃啊,这糖果又香又甜。”
青阳摊开手心,那枚糖果散发着水果的香甜,他答非所问:“好。”
坴鸳说得没错,那糖果又香又甜。在很多年以前,他也吃过一次糖果,但记忆中的那颗糖,不那么甜,甚至有点苦,而他对糖果的记忆永远地留在了那年。
平民百姓家里是吃不起这样精致小巧的糖果的,只有到了盛夏,田里的甘蔗长得又高又粗的时候,村民们集体炼制成糖,村里的孩子从天不亮守到深夜,才能在那口大锅锅边上尝到一点。
那时候盛夏闷热气息里,全是糖的味道。
而在那不久,他所在的村庄被山匪袭击,抢走了所有的粮食,包括刚刚炼制好的糖。他嘴里含着那个用油纸包裹的糖果,望着眼前给他糖的男轻男子,举着刀对他们喊打喊杀。
他慌乱间躲进草垛,糖在嘴里一点点化开,眼泪挂在脸上,他却没有尝出来这颗糖的味道。
一时间,他不知道是该恨自己,还是该恨这颗糖。
而就在刚刚,有人告诉他,越甜的糖,吃了就越会忘记以前的不开心。他跃跃欲试,糖在嘴里化开,眼泪在低头的瞬间掉在了鞋尖上,仿佛就这样悄无声息带走了所有的不快乐。
和骞跟云嗣到春又生医馆的时候,医馆大门紧闭,外面贴着一张休沐的告示。和骞翻进院墙,从后门接到云嗣就直奔浣乌霜的住处。
浣乌霜是月乘歌收的第八个弟子,用月乘歌的话来说,只要想拜他为师,都可以叫她一声师父,但教什么,看月乘歌的心情。但浣乌霜是唯一一个学到了妙手十三针的人。
月乘歌说每次看到浣乌霜心情就莫名的好,所以想教他点什么。
和骞跟云嗣找到他的时候,他正与月乘歌在院中对弈品茶。
而旁边桌案上早已摆好了两个茶杯。和骞跟云嗣落座之后,浣乌霜捻在指尖的白棋摇摆不定,云嗣往其中一个点上指了一下,浣乌霜面露惊喜之色落在了此处,之后月乘歌便乘胜追击。经过几个回合,浣乌霜输掉了半目。
“学生棋艺不精,实在难为师父了。”浣乌霜给月乘歌添了一口茶,又对云嗣说:“要不是大师指点一二,输的可不止这半目。”
“公子不必谦虚,或许您只是不太擅长这种速战速决的棋局。对您来说,这盘棋,棋子太少,活下去的机会也就少了。”云嗣接过话道。
“大师话里有话,何不直接说明?”浣乌霜捡回棋盘上的白子。
云嗣看了眼和骞,从刚才坐下,和骞就一直沉着脸,“我们想知道,你与二皇子,谁才是执棋之人?”
“谁也不是。”浣乌霜将白子放回盒中。
浣乌霜原名何须舟,从小跟着刘垚刘太医进宫,名义上是刘太医贴身药僮,刘垚开的药方,都是他亲自来熬,一则是自己的人会放心很多,二则是可以教授何须舟药理。
刘垚是妇科圣手,且主攻不孕之症,因调理某位嫔妃的身子怀上过龙种而得到皇帝重用,他一生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在太医院的位置也越来越高,所谓树大招风,各方势力对此虎视眈眈,一直想为己所用。
刘垚出自医学世家,四代为医,与那些半路出家的太医不仅仅是医术上的差别,还有孑然一身的正气凛然。
但越是正气凌然的人,越是容易在正义二字栽跟头,他与刚回宫势力单薄的二皇子杨瑞玥的缘分也因此结下,但不久之后,杨瑞玥利用刘垚跟皇后请平安脉,更换了他的药方,让皇后损了凤体。
何须舟备受牵连,皇帝为了保刘垚一怒之下赐何须舟杖毙之刑,但刘垚一门心思要代替何须舟受罚,便带着何须舟在皇后宫中一前一后长跪不起,从晨曦跪到暮色四合,烈日都不曾将他们的士气肖减半分。
但却让皇帝的怒火只增不减。和骞虽人微言轻,也去了一趟皇后宫中替他们求情。最后是二皇子杨瑞玥想办法在牢房中用得了重病的太监替了何须舟。何须舟出宫后改名换姓,拿了刘垚的手信,拜了月乘歌为师。而为报答昔日二皇子的恩情,才一直在波州,做了二皇子的眼线。
“你可知道那个替你的小太监,是为何得了重病,而又恰好的替了你?”和骞沉着脸问。
浣乌霜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