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科夫的中央广场在冬日的午后依旧热闹,鹅卵石铺就的地面被踏出湿润的光泽,空气中混合着炭火的烟气、烘焙面包的香气和街头流动小贩叫卖的声音。远处的圣玛利亚教堂钟声低沉地敲响,仿佛要将整个广场笼罩进一片柔和的回响里。
贝莱刚从市场拎着一小袋甜杏仁饼走出来,就看见克莱尔踩着高跟鞋,从广场对面的香水店走出来。她穿着一件鲜艳的宝蓝色貂皮大衣,腰间系着一条窄细的黑色皮带,整个人显得纤细又风情万种。那条红色的丝巾随风扬起,她的嘴唇抹着大胆的酒红色口红,连指甲都是同样的色调,整个人光鲜亮丽得像只骄傲的孔雀。
“亲爱的!”克莱尔一眼瞧见贝莱,立刻快步走过来,兴奋地抓住她的手,“你不会相信,我终于要回巴黎了!”
贝莱微微一怔,随后笑了笑:“回巴黎?你找到更好的男人了?”
“当然不是,”克莱尔得意地轻笑,眨了眨眼,“还是我的维尔纳,他升官了,很快就会被调回巴黎,带我一起回去。”她说着,抬起手腕给贝莱看自己新戴的手表,“香榭丽舍大街,咖啡馆,歌剧院……老天,我要再闻一次巴黎的空气了!”
贝莱看着克莱尔眉飞色舞的神情,心里突然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巴黎,她曾经也梦寐以求的地方,现在却像是另一个世界。
她们找了一家临街的露天咖啡馆坐下,点了一杯热巧克力和一杯黑咖啡。克莱尔搅动着咖啡里的方糖,忽然抬起眼,眼神玩味地盯着贝莱:“你呢?最近怎么样?”
贝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地抿了一口热巧克力。克莱尔等了一会儿,忽然低声笑道:“你不打算告诉我吗?我可是知道你的秘密的。”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点挑逗,但更多的是试探。
贝莱知道,她指的是她和阿尔伯特的事情。这个秘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克莱尔。
那天晚上,她们都喝了一点酒,谈到女人的命运,克莱尔很平静地说,自己是半个斯拉夫人,第一个情人是个有家室的行政官,带她做了绝育,理由是“为了避免麻烦”。她说得云淡风轻,甚至带着点讥讽的笑意,最后还调侃了一句:“文官是最糟糕的情人,整天缠着人,又吝啬得可怕。”
贝莱听完,不知道怎么了,心里突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她想告诉克莱尔自己的秘密,仿佛这是一场交换,一种必须有人见证的坦白。
当她低声吐露自己和阿尔伯特的事时,克莱尔只是微微挑眉,随即笑了,眼里带着几分调皮的意味,但她发誓会保密。她们在彼此面前摊开了一点最真实的自己,不再只是外表光鲜的情妇,而是两个明白自己处境的女人。
克莱尔今天似乎想再劝她一次。
“你确定要和他一起?”克莱尔在广场上问她,语气半是试探半是好奇。
贝莱轻轻点头,脸上的笑意带着一点柔软的满足感:“我们打算结婚。”
克莱尔一瞬间愣住了,然后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一样嗤笑出声:“结婚?你是认真的吗?”
“是的。”贝莱的声音很平静,她知道克莱尔的想法,也知道她的反应是意料之中的。
“伊莎贝尔,你还想着结婚?”克莱尔压低了声音,眼里透着一丝难以置信,“林德曼上尉和戈尔茨上校比起来,根本是两种人。他是个毫无根基的家伙,你知道吗?他是平民,加入青年团之后进了党卫队,内部选拔成了安全警察,确实很优秀,但和戈尔茨这种容克贵族根本比不了,他没祖产。”
“克莱尔,不是所有人都在乎这些。”
克莱尔盯着她,眼神复杂了一瞬。
“不管是尉官还是校官,军饷都不够的,你知道吧?他们都要‘另求门路’,你以为那些在军官俱乐部里风光的女人,靠的是男人的工资?像戈尔茨那样体面的人,他们靠的是家族和祖产,而林德曼那样的人,就只能靠……别的手段。”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他们要干脏活,你明白吗?”
贝莱听出了她的意思,但她不想听这些,她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我不需要很多钱,克莱尔。我只想和他结婚,成为他的家人。”
克莱尔怔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语气里透着一丝怜悯:“你真的这么天真?”
贝莱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偏过头,看向广场上的行人。冷风吹起她的发梢,扫过她的侧脸,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点执拗,一点倔强,还有一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
克莱尔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来:“我不是为了打击你……我是希望你能现实一点。”她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看,我们这些人,最后都会忘不掉最体面、最优雅的那个男人。”
贝莱没有说话,她的手轻轻收紧,指尖陷进羊绒手套里,掌心有些发冷。
她当然知道,克莱尔其实是为她好。她的话虽然带着现实的残酷,但不是没有道理。而且……她自己何尝不是念念不忘?
戈尔茨。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给她买了那么多东西,那些时装、鞋、香水、丝绸手套,现在都还摆在她房间里。或者是她害怕自己还没有完全切断那些感情,还是她只是在害怕,害怕被自己曾经深爱的那个人彻底遗忘?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真的没那么想。”
克莱尔看着她,似乎想再说什么,最终只是耸了耸肩:“如果你真的相信他会娶你,那就去试试吧。至少,你还有那个幻想的资格。”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广场上的人群熙熙攘攘,冬日的阳光落在两人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风吹过,贝莱的围巾被吹得微微飘起,她伸手按住,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戈尔茨送给她的那条黑色礼裙,想起了巴黎的那场舞会,想起了他轻轻低语的声音。
她的心里,突然有一丝害怕。
——
亲爱的埃里克,
这是我最后一次写信给你。
我不知道这封信送到你手中时,你是否会惊讶,或者只是冷静地读完,然后随手放在一旁。也许你会不以为意,觉得这不过是我某次情绪化的冲动,等到你回到克拉科夫,一切都会回归原样。但埃里克,这次不会了。
我想和你告别。
我所受的教育不允许我做任何人的情妇,然而我却背叛了自己的信仰和教养,甘愿沉沦在你的怀抱里,像一个被束缚住的罪人,心甘情愿地承受着这场无法言说的羞辱。你从未欺骗过我,你的坦诚让我无从逃避,也让我无法自欺欺人。是的,我明白——我不过是你生命中一段短暂的插曲,你对我很好,比一般人对他们的情妇好得太多。而我却用尽全部的情感去爱你,甚至愚蠢到幻想,幻想着有一天你会把我当成真正的家人,而不仅仅是一个随时可以放手的情妇。
我想成为一个正派的妻子,一个虔诚的母亲,一个被承认、被祝福的女人。我不确定天主是否会宽恕我的罪孽,但至少,我想要一个机会去赎罪。如果这意味着此生都要承受他的惩罚,那么我会接受。
埃里克,我不知道你是否会同意我们的分开,也不知道你是否会有一丝丝的遗憾,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们之间的那些时光,我会永远记在心里,你在信里提到的那些柔软与笑容,是我献给你的最真挚的东西。
愿你安好,愿你平安度过这场战争。
伊莎贝尔
——
信封合上的那一刻,贝莱的心口像被狠狠一击,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静静地盯着那张薄薄的信纸,仿佛透过它就能看见戈尔茨的脸,他的眼睛,总是带着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复杂,像是藏着千言万语,却最终只会留下一句平淡得近乎冷漠的评价:“你总是问不该问的问题。”
可这一次,她不会再问了。
她轻轻地抚摸着信封的边缘,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不想哭,可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桌面上,晕开了微弱的水渍。
这就是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