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克拉科夫，秋风微凉，瓦维尔山上的枫叶染上了深深浅浅的红，落叶堆积在鹅卵石小道上，随着微风沙沙作响。远处的维斯瓦河波光粼粼，映照着城堡斑驳的石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

“德国人就喜欢爬山。”玛格丽特笑着说道，挽着路德维希的手，语气轻松地调侃，“我说得没错吧？你们北方人，总喜欢往高处跑。”

“那是因为我们天生擅长征服高地。”路德维希耸了耸肩，“而且，这里风景不错。”

玛格丽特嗤笑了一声，转头看向贝莱，“我本来还想约你单独出来呢，可是你知道的，他听说我要来，就一定要跟着。”

她的声音带着意大利人的热情与快活，语气里没有一丝抱怨，反而是满满的甜蜜。她毫不掩饰自己对路德维希的依赖和亲昵，他们的感情总是显而易见，甚至让人感到艳羡。

贝莱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但她的心思并不在这里。她踩在落叶上，感受到鞋底被柔软的叶片包裹的触感，可她的脑子里却全是混乱的思绪。

她的背后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她，她不知道是谁——是站岗的士兵？是公寓楼里的邻居？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犹太女佣？还是更可怕的人？她的理智告诉自己，阿尔伯特昨夜离开得足够小心，没人会在那个时间特意盯着她的房子看。但她的心却沉甸甸的，仿佛被一块巨石压着，让她无法真正放松。

如果戈尔茨知道了……

她不敢想象那个后果。

“贝莱？”玛格丽特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猛地抬头，看见玛格丽特正微微偏着脑袋看她，脸上带着一丝疑惑，“你今天怎么了？一直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她迅速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只是昨晚没怎么睡好。”

“哦？怎么，失眠？”玛格丽特眨了眨眼睛，嘴角带着点调皮的笑意，“不会是因为某人的信还没收到吧？”

贝莱的心跳猛然一滞，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差点被脚下的石子绊住。她僵硬地笑了一下，低声说道：“也许吧。”

玛格丽特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继续笑着说道：“空军和陆军不一样，他们总是在一段时间里集中执行任务，然后放一个小长假，不像陆军，每年就那四个星期。”她叹了口气，望了一眼身旁的路德维希，“所以我比你幸福一点，我至少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路德维希笑了笑，握了握她的手，“是啊，短暂但值得。”

贝莱低头，看着落叶随风翻滚，心里翻涌着一股说不出的情绪。

她不想再听这些话，她不想再想戈尔茨，也不想再去等他的信。她想忘记他，或者至少让自己麻木一点。可她做不到。

哪怕她昨夜已经彻底背叛了他，可是她的心，仍然像一只挣扎的飞蛾，一次次地扑向那团炽热的火焰。

“我们快到顶了。”路德维希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他们顺着蜿蜒的小道继续向上，瓦维尔城堡的塔楼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雄伟而庄重，俯瞰着整座城市，像一位沉默的守护者。

贝莱站在高处，望着远方连绵的红砖屋顶，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戈尔茨真的知道了，她该怎么办？

——

龙洞的空气凉飕飕的，湿润的石壁上挂着点点水珠，昏暗的光线透过洞穴间隙洒落进来，映照出斑驳的光影。玛格丽特挽着贝莱的手，缓慢地走在石阶上，脚步声在洞中回响，显得空灵而幽深。

“你知道吗？”玛格丽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的语气说道，“波兰人有个传说，瓦维尔山下曾经住着一条吃人的龙，只有勇敢的骑士才能杀死它。”

贝莱轻轻笑了一下，眼神落在前方隐约可见的出口，“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用一个装满硫磺的羊骗了它，它喝了维斯瓦河的水，结果活活胀死了。”玛格丽特耸耸肩，“听上去一点也不浪漫，对吧？”

“比起骑士挥剑斩龙，确实是现实主义得多。”

随着脚步声一点点向外，出口处的阳光慢慢映照进来，外面的世界豁然开朗。

喷火龙雕像矗立在洞口的岩石上，昂首挺立，偶尔喷出一团橙红色的火焰，吸引了不少游客驻足围观。雕像下，孩子们兴奋地欢呼着，年轻的军官们带着他们的女伴拍照留念，而不远处的维斯瓦河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水面倒映着湛蓝的天空，河岸的草地上，三三两两的人们铺开毯子野餐，享受着难得的宁静时光。

刚一走出洞口，草地上便传来几声呼喊。

“嘿！路德维希！”

贝莱循声望去，只见一群身穿飞行夹克的男人站在河边，他们正围着几根简陋的鱼竿，半真半假地钓鱼，一边大笑一边互相推搡，看上去毫无正经军人的架子。他们朝这边挥手，神色熟稔，显然是路德维希的熟人。

路德维希笑了，回头对玛格丽特说道：“是我们联队的。”然后看向贝莱，微微点头示意：“我过去和他们打个招呼，你们自己随便转转，等会儿我来找你们。”

他话音刚落，便迈开步子朝那群飞行员跑去，黑色的军靴在草地上踩出一道道浅浅的印记。

玛格丽特望着他的背影，轻笑了一声，随口说道：“你看到那个笑起来很顽皮的家伙了吗？”

贝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群男人中，有一个年轻的军官正在笑得东倒西歪，整个人几乎靠在同伴身上，看起来活泼得不像一个军人。

“他就是那个僚机，首航的时候抢长机的目标，结果迷路了，最后长机去找他，被他当成敌机追着跑，跑到没油了，只能迫降，被陆军拖回基地的。”玛格丽特忍俊不禁，脸上的笑意愉快又调皮，“整个联队笑了他整整一个月。”

贝莱听了，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想象着那个飞行员满头大汗地被迫降的狼狈模样，一时觉得这帮飞行员倒也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高高在上，竟然也有这样可笑的故事。

她们沿着维斯瓦河畔慢慢走着，脚下的草地松软，金黄的落叶散落在两人的鞋尖上，远处的河面倒映着秋日澄澈的天空，一切看起来静谧美好。

“戈尔茨有给你写信吗？”

玛格丽特忽然开口，语气随意，带着一丝好奇和关切。

贝莱的笑容微微一僵。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披肩的边缘，低下头，假装随意地踢了一下路边的石子。

“还没有。”她轻声回答。

“还没有？”玛格丽特挑了挑眉，转头看着她，“这不像他。”

贝莱抿了抿唇，没有接话。她当然知道这不像戈尔茨，可他就是没有回信。

“他不是个喜欢写信的人？”玛格丽特继续问，语气里带着点试探。

“他不常写。”贝莱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大概是太忙了吧。”

玛格丽特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是啊，陆军总是很忙，尤其是他们那种位置的军官，可能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写信了。”她顿了顿，笑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调皮，“不过你知道吗？路德维希在北非的时候，也很忙，但他每次都会抽时间给我写信。”

贝莱的手指悄然收紧，藏在披肩下的手轻轻攥住了裙摆，心底像被一根无形的细针扎了一下，微微刺痛。

“他总是写得很简短，”玛格丽特继续说道，“有时候只有几句话，比如‘今天在沙漠里看到了几只秃鹰’或者‘刚喝了一杯难喝得要命的咖啡’，但至少他愿意写。”

她的语气并没有恶意，只是随口一说，像是无心的感慨。可是，这些话落在贝莱耳朵里，却听起来格外刺耳。

“你知道吗？”玛格丽特忽然停下脚步，侧过身来看着她，认真地说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和戈尔茨，到底是什么关系？”

贝莱的心猛地一沉。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脸上的笑意也彻底消失了。

“你为什么这么问？”她的声音有些僵硬。

“别误会，我不是要冒犯你。”玛格丽特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坦然，“只是……我有时候觉得，他对你，似乎和其他军官对他们的情妇不太一样。”

“其他人？”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喉咙发紧。

玛格丽特点点头，继续说道：“你知道的，很多军官在外驻扎时都会有情人，可他们大多不会对那个女人有太多关注，不会特意安排她的生活，不会费心去管她的去向。”她顿了顿，声音柔和了些，“但戈尔茨把你带到克拉科夫，给你安排房子，甚至还让卢茨时不时来照看你。这和一般的情妇不太一样。”

“也许他只是想确保我不会给他带来麻烦。”贝莱淡淡地说道，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无所谓。

“也许吧。”玛格丽特微笑着耸了耸肩，“但我总觉得，他对你，还是有些不同。”

不同？

贝莱心里冷笑了一下。

他对她不同，可是他连一封信都不愿意回。

“说起来，我还因为这事闹过笑话。”玛格丽特继续说道，语调有些意味深长。

“什么笑话？”贝莱勉强扬起嘴角，问道。

“我刚到克拉科夫的时候，卢茨总是提起你，”玛格丽特耸耸肩，嘴角带着一丝揶揄，“‘贝莱一个人在这里’，‘她不认识太多人’，‘她不喜欢参加聚会’……你能想象吗？他从来不会这样操心别的女人，连我都忍不住怀疑了一下。”她笑了笑，拍拍贝莱的手背，“当然，我后来知道是戈尔茨拜托他的，他对你并没有别的意思。”

贝莱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笑容，可她的心里却涌起一阵冰冷的讽刺。

“他只是觉得我可怜吧。”她低声说道，目光落在维斯瓦河缓缓流淌的水面上，语气淡淡的。

玛格丽特顿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疏离，迟疑了一下才说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贝莱淡淡地笑了一下，转过头看她，“你是好心。”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不太明白你。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明明可以过得更好，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困在这里？”她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贝莱，“你一直在等他，可是他呢？他连一封信都没有写给你。”

“他只是很忙。”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随时可能被风吹散。

“或许吧。”玛格丽特耸了耸肩，语气不再继续深究，只是轻声说道：“我只是觉得，女人不该活得太苦。”

贝莱抬起头，望着远处的维斯瓦河，河水缓缓流淌，阳光洒在水面上，泛起碎金般的光点。她的眼睛有些发酸，可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压了下去。

“你很幸运，玛格丽特。”她轻声说道，嘴角勉强勾起一个微笑，“至少，你知道他爱你。”

玛格丽特一愣，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说，随即伸手挽住她的手臂，轻轻晃了晃，语气带着一丝安慰：“你也一样，贝莱。”

不，我不是。

贝莱在心里默念，可她没有说出口。

她只是看着河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阳光落在她身上，可她却觉得寒意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