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年,如果是更聪明些的人,说不定早就查到幕后黑手了。
更聪明的,比如杨家的人精,比如,那个杨飞白。
叶相羽想着,又觉得那种胸口毛毛的感觉来了,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他再一次观察窗外的情况,确认没有异常,终于从船篷中钻了出来。
天边只剩一点霞光,靛蓝色渐渐染透了河水与天际的界限,模糊了山和屋的轮廓。他慢慢朝河滩边的那座房子走去。
半年前,他为了调查便利,在水路通达的务川县买了栋带小院的房子。他来往思、黔两州调查一阵,就会回来休息几天,补充些补给。小院原是渔民的旧宅,在镇子边角上,但临窗能看见码头,出门走几步就到大石嶙峋的河滩,视线不受阻,遇到危险也能立刻转移,或是在河滩处与敌人周旋。
暮色中,河水潮潮落落地、永不停歇地拍打着,哗哗声响中让叶相羽的心又静了下来。他暂时将杂念推到潮水声后,抬手开门。入目,小院里洒了几张纸,其中一张翻到正面,是一张思州地图。叶相羽一惊,火从肺底燎到心口,他奔上两步抬脚将门踹开,轻剑剑尖已逼到屋中人的鼻前。
“啊额……”那人声音都变了调,脖子微不可察地朝后一缩,但硬生生止住了。
剑尖停在他眉间。
气氛凝滞到快要窒息。
出剑的人和坐着硬撑的人同时出声:
“你别再跑了。”
“你怎么回事?”
时间仿佛顿了一顿。
坐着那人看着细剑后的那双眼睛:“你没动你屋里的东西,只是坐着等你……还有就是在院子里洒了几张我自带的纸。”
叶相羽慢慢收了剑:“……你要干什么,杨二……大人。”
杨飞白眼中融进了一些窗外的渔火:“来看看故人啊。”
叶相羽的手指收拢成拳,抵着袖口搓了搓,不自在道:“我,路过这里,真是太巧了。”
“是太巧了,哎呀,你不知道吧,我现在在这里做官。”杨飞白眼神绕着叶相羽兜兜转,“不对,你叫我‘大人’,是知道我做本地司马的事了吧?怎么这么客气,你以前可是叫我……”
“咳嗯,杨二……大人,我屋里有点乱。”叶相羽眼神朝四周飘了飘,托住对方的手臂往屋外拽。
“我还没来多久,凳子都没坐热……”
“那是矮几。”
杨飞白被拽出门前回头瞟到,那“凳子”确实是个矮桌子,他以为的坐垫是几件衣服,拖沓在桌子和地面间,有件衣服被他坐到了地上,于是矮几上露出一些皱纸。
“啊我……没看清,抱歉……你这屋真小啊。”杨飞白真诚道歉。想他俩以前在江南,真不曾住过这么小的屋子,他印象里叶相羽的房间就算拿屏风隔出一个外间,也比现在的渔民小屋要宽敞。
“暂住地而已。”
杨飞白笑道:“你与我回县衙,给你收拾间厢房。”
“不了,我很快就要启程了……”
“去哪里?”
“自有去处。”
“去哪里?”杨飞白唇角的笑意淡了些,“我不太放心。”
叶相羽抿了抿嘴角,板着脸:“我现在什么实力,你不是几天前看见了吗?我能处理好……”
“处理好,就是和衙役打成一片?”杨飞白的视线追着叶相羽垂下去的眼。
“我不知道那是你的人,他们鬼鬼祟祟,时不时盯着我看……”
“他们为什么盯着你,你想过吗?”
叶相羽猛然抬起头,瞪着杨飞白:“你派的人?”他突然想到了,眼睛瞪得更圆了:“那天晚上果然是你攻击我?”
“是我阻拦你。”杨飞白的笑意彻底消失了。他悠悠看着他,却将审视藏在了表情后。
“你怎么在那里?”
这也是我最想问的。杨飞白看着他侧身摆出防备的姿态,心里暗叹一口气,嘴里却说道:“我路过,当时那情况,也没认出你,单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你那晚明明弹的是琴,你又不会用刀。”
杨飞白一顿,心里一松,好吧,还是那个成语小傻瓜。
他突然仰头一叹:“哎!……你说我多管闲事罢,但我怎能不管呢?士别三日,我现在是勤政爱民的父母官了啊……”
叶相羽对他有些做作的口吻皱眉:“……我那晚只是处理一些纠纷,江湖事江湖了……”
杨飞白指指房子和叶相羽:“本地所居皆吾子民,子女有麻烦纷争,”杨飞白又指指自己,“父母自当多费心。不用客气。”
“我和你客气什么了……”叶相羽没听明白,拽着杨飞白的长袖子只想把人往外请。他一想到自己一屋子的秘密就心烦意乱,偏这杨二公子莫名其妙、黑灯瞎火地留在他的小院子里插科打诨。
“你这房子地契,盖的务川县的印吧?”杨飞白长臂一抬,揽住叶相羽的肩膀,索性就任由他带着往外走,“你这地,你这人,就是归我管。”
叶相羽一甩肩膀:“凭什么?”
“凭鄙人不才,区区思州司马是也。”
“……”
杨飞白收敛起不正经,放缓声音道:“叶家大哥时有书信寄来,让我留意你的行踪。你离家三年,所为之事……我在此处也有些便利,你可有用得上的?”
叶相羽沉默片刻,道:“好,我收拾一下,就来县衙找你。你先回去。”
杨飞白眼神清亮,微微点头时,窗外灯火轻轻划过眸子,他心情很好:“那我去让云叔收拾厢房。”
叶相羽道:“麻烦你们了。”
杨飞白出了院门。叶相羽看他走远,紧接着开始收拾东西,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又检查要紧物什,随身揣好。他在石滩里存了艘小船,出了这间房子的门,只要一会儿,他能立刻划船离开务川县。
他不晓得杨飞白怎么想的,居然在这么边远的地方当官。他早知道杨二哥是不要当官的,怎么就变成官家的人了?而自己要做的事,始终是在官府的底线上踩踏。跟在杨飞白身边受束缚不说,他拿不准杨飞白对他做的事是什么态度——也没精力冒险试探。
三年了。他今晚虽刻意表现得自然,但,三年了,人总要变。他觉得和杨飞白相处的这小半刻真心变扭。
他早就变了,“变扭”是他的问题。那么,杨飞白,变成什么样了?
叶相羽匆匆走过小院,伸手一推,却倒退一步。
门扉“吱呀”着短促地叫了一声,月色下那青衣人站在那里,亭亭净植,回头问候他:“好了?”
叶相羽咽下多余的话。
“走吧?”
叶相羽最后只好走到他身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