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翌日拂晓，晨光熹微，曙光才打上飞檐一角，隆隆马蹄声搅乱了昼夜交界的宁静，踩碎了一地露珠，离开直通冀州城的官道，向西北进到一处占地甚广的山庄中。冀州处于黄河、漳水等河流冲刷而成的低洼平原上，本无山丘，但此山庄在周围生造出一片丘陵，将自己掩于山谷中，颇有些神秘——但仅仅是对于老百姓神秘，江湖中皆知晓，此处是武林世家柳家所在。

马队中人着紫色袍服，兼有披着披风戴着兜帽着深青劲服的，马上或悬挂着大刀或佩着古怪的弓弩。这扰人清静的十八骑便是唐凛之几日前带去太原的那支，谁能料到他们如此匆忙，自太原东行七百里，居然连夜赶回了柳家。

眼看柳家近在眼前，唐四七按住兜帽看向四周，但见两侧绿意盎然，有些五台山钟灵毓秀的影子。柳家用心经营多年，此处山谷早非最初的黄土山，红松、青杨、春榆、栎树等交杂其间，夏季一片青葱——确是适合埋伏的好地方——她没来由想到了这点，眨了眨眼，想来自己是连夜赶路头脑有些不太清醒。柳家地盘上现在有谁敢埋伏唐家呢？

林间闪过一头石狮子，再行三里，就进了柳家大门。唐四七听见左侧一骑霸刀弟子叫醒靠最外侧的另一个霸刀弟子，两人低声说起一会儿要吃上一顿热汤面。

“不如试试唐家人拿来的辣子酱，我是有些……”

“噗……”

一支利箭射穿了这说话的柳家人，穿在箭尾的细索将他从飞奔的马上拉飞出去。而另一旁听他说话的同门直到听见人落地的闷响才愣愣地回过头去，脸上的笑容还没散去。

“聚！”同时响起的还有尖利的竹梢声。余下的十人纵马靠近，有些马匹来不及避开落在地上的人体，就那么踏了过去。失了主人的马发狂怒奔，插进队伍中想要与其它马抱团，却阻碍了队伍的聚合，有几个控马并不高超的，就被生生撞开，直到唐家人干脆利落地将马击翻在地，骑手们用尽全力，才拉得住辔头，恐吓着、怒号着将马带离尸堆。

来不及感伤了。所有人举起武器，朝向两侧山林，荡开冷箭，予以还击。负责指挥的柳散易刚想高喊“冲过去”，却被唐凛之打断了：“住马。”下一刻，冲在最前面的两匹马翻倒在地，地上的绊马索染着马血，脏兮兮地横在当路。

“下马吧。”唐凛之翻下马去，以马匹做掩护，让大家躲在马阵中。道旁山林中的人有些按耐不住，出声冷笑：“唐三公子不仅是个小人，原来还是个懦夫。”唐三却并不生气，只是扬声问道：“此处还有柳家弟子，你们是不顾同族情谊了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冲身边的唐家人做了几个手势，有几人慢慢蹲了下来，不一会儿便利用马腿、马躯，掩住了身形。身边的柳家弟子转头一瞧，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都是叛徒……”林间人又咒骂几句，怕被人找到方位，不再言语。唐凛之听着树林里悉索声不断，对一旁的柳家弟子偏了偏头：“看来你们柳家人心不齐，竟是要为了某个家老的体面葬送你们了。”柳散易听着，瞪了唐三一眼，咬牙切齿道：“护住唐三公子”。

林子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几乎所有人都在戒备林子里的敌人。唐凛之被人保护在中间，似乎有些无聊，朝上看去。唐七九动了动耳朵，一把拽住唐凛之——正在此时，一伙儿黑衣人跃出高大的乔木林，突然从天而降。唐凛之被唐七九拉得一个踉跄，却不妨碍他举高自己的千机匣，并轻轻扣下扳机。

“轰！”一团耀眼的光球冲向天空，一时间所有人眼中都盛满炽热的光，转而眼前漆黑一片。柳散易闭着流泪的眼睛，双手将刀架高又屈膝一蹲，低头喝道：“护头！”耳边立刻传来刀剑碰撞的锵声，又有惨叫声此起彼伏。柳散易心中焦急，朝着地面努力眨眼，却还是半天找不回清晰的视界。

唐凛之一手捂着眼睛，另一手快速更换千机匣中的填弹。千机匣最后一记“咔哒”声落下，唐凛之立刻站起身，朝着不远处的林子轰出一弹，一捧烈火炸开，正炸在树林和土路的交界处，树木顷刻被大火包裹，燃起浓烟，而没有树木的土路居然也熊熊燃烧起来。唐凛之睁开眼，语带惊讶：“哎，没找准方向。”他将千机匣朝向树林里，悠然道：“再来一弹如何？”

“疯子！你自己的人还在林子里，你怎么……啊！”惨叫声戛然而止。唐凛之举着千机匣环顾四周，就见马死了几匹，又有数具黑衣人的尸体卧在地上，身上插着毒镖和毒箭。两侧林子里也有打斗声传来。唐七九拽起柳散易往唐凛之身边推了推，自己单手一撑马背，飞跃出马阵去帮忙。柳散易闻到浓烈的焦味，挣扎着睁开眼拉住唐凛之举着千机匣的手：“住手！整个柳家会烧起来的！”

唐凛之并不看柳散易，望着那犹如火炬般的红松，火光印在他的眸子上，奕奕有光：“有整个柳家陪葬，其实也不错……”“你不会死的！我会拼死保护你的，所以快住手！”柳散易朝地上啐了一口，拉过一个兄弟让他抱住唐凛之的上臂不让他动弹，自己也冲出马阵，杀向林间。

林子里一片惨烈，黑衣人和唐门的尸体散在树丛中，但总体来说是黑衣人的尸体更多。柳散易留心唐门尸体，担心一会儿唐凛之问起来又要发疯，好在点来点去只有三具。他循声跑到更深处，看见唐四七与一个黑衣人缠斗，两人多处挂彩。那黑衣人狼狈不堪，周围又再无支援，强弩之末中见到他，突然开口道：“柳散易快来帮我！你就忍心看着同族被唐家人杀死吗！”唐四七显然听见了，并不吭声，甩手朝黑衣人撒了一把孔雀翎，逼得对方再退三步，一下撞在了树上。她看也不看柳散易，端起千机匣，填装了威力更大的箭矢。黑衣人大叫：“柳散易！”柳散易咬牙，抽出鞘刀劈出一道气墙，正横亘在两人之间。黑衣人大喜，踉跄着就要走开，却被从上空踏轻功越过来的柳散易堵住了去路。他一把拉下黑衣人的蒙面，认出对方来：“……柳世新……”

他曾以为是伏击者假冒柳家挑起内讧，甚至怀疑是唐三安排的阴险手段……但，真的是柳家人杀柳家人。柳散易只觉得胸口堵着什么。眼前因闪光弹造成的黑斑还未完全散去，他使劲眨眼，想再看看清楚对方的脸，却看清了直刺向自己胸口的刀尖。

“你为什么不放过我！”柳世新红着眼嘶吼，却再难将短刀推进一寸——柳散易的长刀卡进了他的肋骨，他无法呼吸，吐着血沫缓缓倒了下来。

“你又何尝放过我……”柳散易良久吸了口气，将长刀拔了出来。他抬头看刀气墙对面的唐四七，正抱着千机匣朝四周警戒，腹部的血滴在面前的草叶上，这姑娘却仿佛浑然不觉，仍在索敌。

“结束了。”柳散易收刀归鞘，卸了柳世新的武器将人背起，慢慢朝林外走。林间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唐四七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错开一步，跟在他身后。“你别杀他，你们公子肯定有话要问他。”柳散易艰难地说道。他想，如果唐四七追问他为什么下不了手，或者坚持要杀柳世新，他该怎么应对呢？他不敢违逆唐凛之。

但唐四七什么都没说。

回到马阵，唐凛之倚在死马身上，正听着回来的唐家人汇报情况。不远处的烈火不知何时居然灭了，惨烈地冒着缕缕青烟。柳家派了人来，呼啦啦站了一片，堵在路中，一时不知所措。领头的一人看见柳散易，回过神来，赶忙跑来：“易舟，怎么回事？”说完才看清他背上的穿着黑衣昏迷不醒的柳世新，喃喃问：“怎么回事？”

柳散易看着面前的人，抿了抿唇，保持了沉默。

听完唐四七的补充回报，唐凛之点点头，终于拨冗注意到了柳家人：“我们被袭击了，你们帮忙收拾一下吧。”他顿了顿，又道：“死去的唐家人不用你们收拾，你们收拾自己人就行。”

柳散易面前的人走到唐凛之跟前拱手一礼：“在下柳似霏，敢问唐三公子，袭击队伍的黑衣人怎么处理？”

唐凛之似笑非笑，看了看柳散易，突然道：“柳‘四’霏，你是韩家老的人？”

“额，是，家母姓韩……”

唐凛之轻声道：“不一样。”

“什么？”

“柳‘三’易是王家老的人吧？你们所属的家老不一样。”

“……”

唐凛之站直身子，看着远处原地火化同伴的唐家人道：“这不是第一次了。你们柳家，最是擅长窝里斗。”

柳似霏皱着眉忍了一口气，再问：“黑衣人……”

“都是你们柳家自己人，你们一并处理了吧。”唐凛之淡淡地点了柳散易的名：“是不是，柳散易，你背上人属于柳家哪个派系？”

“……钱家老……”

唐凛之笑了，眼尾挑起，让人不舒服。他再不多说，往低头哀悼同伴的唐家人身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