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月被枯枝挑上半空,偶有一对冷然的亮点从高空无声滑下,一错眼立刻就不见了,可以想见,片刻后,地上会少点儿猎物的呼吸声。但这仍是个平和的夜,无妨,猎物多的是,抓也抓不完。
已是盛夏,太原城郊的夜晚却很热闹,唐骊之在一片虫燥声中等得不耐烦,在射死第三只野兔后,树丛另一头终于传出了有人经过的悉索声。他拎起兔子耳朵抬头,就看见唐凛之带着七八个人,毁了面前的一片灌木丛。
“啧……”
“你要是不满意我的做法,以后就不要约在这种地方。”唐凛之袖手站着,眼看着林间空地渐渐被清理出来,空地上满满当当终于站直了十二个人:唐骊之及带来的三个唐门,隐隐被唐凛之带来的人包围了起来。
唐骊之抓紧了手里的千机匣,冲唐凛之身边的那几个柳家弟子努嘴:“唐门内部暗号,叫你过来,你带柳家人做什么?”
“我只是把唐家想知道的答案带来了。”唐凛之主动将千机匣解下,交给身旁的唐四七。又有几人将毯子铺好,一群人纷纷席地而坐。唐骊之一边觉得荒诞,一边还是乖乖坐了下来——为什么一次紧急联络质询会变成这样?
他是不是应该再起一个篝火,把刚刚逮着的兔子烤来请大家吃?
但唐凛之并没这打算:“长话短说,我没背叛唐家,我只是在帮柳家做事,帮柳家做事也是为了当初的盟约。”
然后他就住了嘴,摆着“就是这样”的无法质疑的表情,平静地望着对方。唐骊之的手指抽动两下,终究决定把怀里的密信掏出来:“我,药堂所属唐骊之,要代家族向力堂所属唐凛之问讯……反正你也不会让身边的柳家人走是吧?”
“是。”
“呼……好吧。”唐骊之递上密信:“我也不念了,你一条条回答我。”
另一边,番号六零的唐门男弟子递出一封信,信封正叠在唐骊之的密信之上。唐凛之说:“这是我的答案,你带回去给族老会看。”
“你还提前猜题了?嘶……我们都知道你唐凛之天才,但也太秀了……”唐骊之一脸牙疼,手捏着密信、托着第二封信往后缩,眼看就要将信放回怀里,手突然停了下来:“你不会在信上下毒吧?”
唐凛之并不说话,只看着他。身边的柳家人突然歪斜到一边,“扑通扑通”倒在地上,仅一人将鞘刀插进地里,愤怒地咬出一个“你”字,才勉强施展出一道薄弱却坚韧的刀气墙,头就垂了下来。唐凛之以外的唐门也眼神涣散,但手已搭在了腰间,但凡要有个不妙,可立即扔出机关战个两败俱伤。
“你用了什么手段,就怀疑别人与你一样吗?”唐凛之并不慌张,也没去理会唐四七拼命递过来的千机匣。唐骊之讪讪然:“谁让你这么吓人……而且家族质询,一定会解除被询问者的武力。”他无奈地递上一根银针:“你不晕,我们不好交代。”
唐凛之面不改色地将针扎在腕上:“问吧。”那表情让唐骊之不可避免地想起小时候唐门的大师父让唐凛之教同辈人机关制作,那无奈的,仿佛在说“都是为了配合你们的低智商”的神情。
真是让人毫无脾气。
“去年冬,你出海做什么去了?”
“卖武器,追杀敌人。”
来年初,的确有一笔从东海来的款子。唐家的确将一部分武器生意交给唐凛之打理,但此前唐凛之并不太上心。这个机关天才从来不屑做一个商人。
“卖给谁?追杀谁?”
“卖给柳家驻扎东海的弟子,他们协助东海的康家、方家等,守卫岛屿,反击海贼,所以卖了十二门破甲器,两套城防机关,外加改造了三门重火炮。”唐凛之看了一眼被扔在一边的写着答案的信,“详细账目写在里面了。”
唐骊之只管把唐凛之的每一个字记在脑海中:“会带回去的……追杀谁?”
不知为何,唐凛之顿了顿:“……叶家。”
“?呃?”
“叶家,钱塘边上的那个叶家,藏剑山庄同宗同源,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那个叶家。”
唐骊之赶紧去摸自己的千机匣,才勉强维持住一线理智,没有大喊大叫:“四大世家的叶家?”
“对。”
唐骊之吞了吞口水:“有传闻,去年冬天叶家往东海去的采购贡品的金鳞船失踪了,是不是你……”
“海上航行失踪个把月,不是常事吗?”唐凛之口气笃定,“这是他们叶家第二次组织如此大的船只独自出航,会发生什么意外,谁清楚呢?”
确实如此,况且叶家还没发声,只是多派了些人出海寻找,还联络了东海各族。
“那你说的追杀叶家……”
“追杀的人与去年白龙口失踪的唐门小队有关。”
唐骊之有些不可思议:“叶家人历来是有些自由散漫的,不像会主动做这事……那支小队的事,去年已调查过,是有人有计划地扑灭,尸体也没找到,最后动用了南疆蛊虫才确认死亡……”
“那就是叶家和杨家有计划,要对付我们唐家和柳家。”
唐骊之的手指几乎扣紧了千机匣的保险栓:“……四大家要开战了?”
唐凛之露出讥讽的神色:“你可以问问唐门门主和唐家族长打不打。”
唐骊之听着什么“叶杨两家联手暗算柳家主致使家主身亡”,什么“唐门受雇白龙口的那支机关小队之所以阵亡是因为叶杨两家事后灭口”,什么“多支唐家小队失踪也是叶杨两家下的黑手”,只觉得仿佛扎了软筋散银针的不是唐凛之而是自己。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唐凛之一边说话一边垂着眼捻着手腕上的银针:“柳家这两年在北方的份额缩水,矿山经营入不敷出;叶家在太原发展业务;去年立秋唐家派我来柳家转交了一些机关器械,半买半藏;杨家的门生上书朝廷,再次旧事重提,说我们唐家居然敢用国号;霸刀在李唐初年资助天家军火,到现在都享受开国的功勋与便利,就有御史台上书,称霸刀拥军火自重,是为忧患;高昌爵夫人唐子衣进宫时听得近来叶家所作剑器深得高门弟子喜爱,今年的供奉宫里点名让叶家再献……”银针钻得深了,又拔出一些,又接着往下捻,一缕血丝沁出皮肤,他才作罢。他知唐骊之从小就怕郎中,最讨厌大夫扎针,见他绷得紧紧的,腮帮子咬实,盯着他的银针几乎要打摆子,终于拔出针扔在了地上。唐骊之松了口气,居然没阻止唐凛之拔针,就听他道:“还有那霸刀的扬刀大会迟迟受阻不得再开,藏剑的名剑大会倒是开得热闹。柳家主励精图治,本想了法子今年定要将扬刀大会办起来——如果办起来,谁最不乐见其成?”
在唐骊之听来,桩桩件件,四大家的矛盾的确是深似海了。叶杨二家匿名雇了唐家去刺杀柳家主这阴谋也确实有明确的动机。
这其中有些秘密,如唐傲骨之女唐子衣的宫闺秘闻,不是他这个小喽啰能轻易知道的,他也无法判断真伪,但他只是个传声筒,只需将唐凛之的话一字不落复述出来即可,想来族老们或族长、门主可以判断。
想到“一字不落地复述”,唐骊之面容微微扭曲——为了保证传话人所言真实,他必须喝下吐真剂再开始复述。那吐真剂与刑堂里给犯人用的一模一样,并没改良过,那种痛苦如抽肠扒肚,捏心踏胆,实难忍受,因此参与质询的弟子只要活下来,总能得到一大笔“奖励”。
他又咽了口唾沫,最后问道:“还有何补充?”
“唔……此番四家动荡,除了上述原因,可能……”唐凛之忽然一笑,周围杂木的影子遮住了他的眸子,仿若在说一个秘密,“因为我和柳奕走得太近了,近到让有些人觉得是威胁。”
唐骊之觉得,就算是天才,允许自恋,但是自恋成这样,也是不应该的:“你确定吗?四大家族间剑拔弩张,几乎达到要开战的程度,还因为你和柳家主走得近?你所说的话我都要如实转告给族老……”
“我开玩笑的。”唐凛之的笑稍纵即逝,又恢复了冷淡的模样。
唐骊之狠狠抖了一下——唐凛之居然会开玩笑!他恐怕是第一个听到唐凛之这辈子第一个玩笑的人!
月过柳梢头,质询即将结束,唐凛之报备了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我还不能跟你回去复命,最近会留在柳家。柳家有几个家老正在和我们唐家做生意,等我把这些事办妥再说。不过,柳家不久会再派一个使团去成都拜会唐家族长,就像去年冬天时那样。”
“会像去年冬天那样?你带着柳家人回来?”
“也许是柳家人自己来。全凭柳家的意思。”
此时一群人已经站了起来,唐凛之带来的人服用了药丸基本清醒过来,唐四七带着两个唐家人收拾地面,柳家人站在一边,对着唐骊之四人虎视眈眈。唐骊之揶揄地看了唐凛之一眼:“柳家人真看中你,你是不是要留在柳家乐不思蜀了?”
面对这一语双关,唐凛之却道:“唐家没有下达指令,让我即刻回去吧?”
唐骊之想了想,最后还是告诉他:“从去年冬天起,族中收到的柳家书信似乎变多了些。”
唐凛之当然清楚这点,他还知道柳家在信中问唐家讨了他留在河朔,唐家已经默许了他作为柳唐合作的使者。
虽然唐家内部还是对他心存疑虑,但不妨碍他接下来的计划就行。
临走前,他突然问:“吐真剂不好受,你怎么还在接‘质询’的差事?”
唐骊之苦笑:“我妻子前阵子出任务重伤,我得给她换些药。”还有半句话他没有言明,但唐凛之也了然:唐家不养废人,他的妻子能活着,全靠唐骊之一人表现出价值。
唐凛之点点头,看了唐六零一眼:“我派一人跟你回去。”唐六零抿嘴一笑,高高兴兴跟上唐骊之:“荔枝哥,咋俩好久没说话了……”“小八八,想不想你嫂子的红烧笋?……”
两拨人很快离开了那处荒林。唐四七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唐六零离开的方向,转回头时听唐凛之低声道:“六零带药了,又是唐骊之带教过的,所以让他去。”
“……却要让他受苦了,那吐真剂……”唐四七咬咬牙,坚定地小声地说给自己听:“总有一天,都会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