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肃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
一颗石子蹭着水面冲出数丈远。他说:“知道了。”
流输本是要走的,但见他一把抓过酒碗闷进了口腔,流输在书房伺候时,知道他是很少饮酒的。如今满榭或立或碎的酒坛子,石子被狠狠掠向水面,她低下了头。
元肃抬眼:“还有什么事。”
流输扭着衣带,真心地劝他:“公子,别……再喝了。”
元肃打量她一眼。
流输声音越来越小,几乎细如蚊蚋:“殿下说,让您回去来着。您这样回去,不好解释……再说,喝酒伤身。”
元肃将身子侧过去了,面向河面背朝榭外。
流输提起裙子踩在石阶上,回头又望了元肃一眼,但见他还侧坐着,并不是完全背身,却有余光瞥来,将她关切的注视收入眼底。流输往榭下去了。
“等等。”身后的元肃忽然开口,叫住了流输。
流输再回头的时候,看见元肃已经支撑着身体斜斜地站了起来。
“过来。”元肃负手说,还像在命令自己的仆从似地命令流输。
流输立着,一只脚还踩在阶梯上,因那阶梯不过三四层,再下一层便到了地面。此时元肃虽叫她,但他整张脸是冷的,声音也是冷的,叫人不寒而栗,流输本就有些怯懦,一时被吓住了。
她还来不及反应,突然手臂一紧,人几乎悬浮起来,脚下不受控制,对面的元肃已不由分说地将她整个人拉离了水榭。
“呃……”观望的徒隶瞪圆了眼睛,但见远处粉纱裙衫飞扬,刚刚过去的小侍女竟然被校尉给一把拉到了矮墙后。
这……怎么回事?
徒隶站了起来,只觉肩头一沉,刚起身的动作被身旁的冯昌按住了。
“你是不是没眼力见?”冯昌呵斥他:“没看到校尉在办正事呢?”
办……办正事?
可那姑娘是宫里的人呐。
宫内,秀珠四处瞅了瞅:“流输是不是没回来呢?”
揽风点头:“今天我见她出去了,应是被殿下派的吧。”
秀珠说:“好吧。”又说:“他不回来啦?”
揽风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随口答道:“要下钥了,估计是不回来了。”
秀珠嘿嘿一笑:“那正好,松快不少!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揽风白她一眼,小蹄子就知道偷懒快活,他来了也不影响你每晚睡得挺沉啊!
她收拾起沈星澜的衣物,但见带回来的东西里,摆着一只黑色的燕子风筝。揽风拿起来,放在烛灯下看,这风筝谈不上做工精巧,只用的料是好的,综合下来,燕子还算生动。
秀珠凑近:“这是同章小翁主送的吧?”
揽风道:“是吗?”今日她倒是没陪沈星澜去过内庭。
正聊着,里间的沈星澜或是听到外面的对话,想起来同章送她的东西,朝外唤道:“拿来我细看看。”
揽风就送进来了,原先风筝是飘在天上的,远远的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点,也算是栩栩如生,现在拿在手里,能凑近了看,有些粗糙的做工就一览无余。
毕竟是小孩子,能做成这样不错了,且她记得,刚过年的时候她才迷上了做风筝,许是第一次做的,不能要求太高。
烛光下,沈星澜将燕子翻转来回,但见有些地方的纸头糊出来了,有些地方上色不均匀,马马虎虎,实在说不上精巧。
就是这样的燕子,还被元肃夸手巧,元肃是确实喜欢同章。
还或许,确实比他那回做的好。
沈星澜揉揉眉心,问:“宫里下钥了吗?”
秀珠点头:“下了。”
她“哦”了一声。
是人都有欲望,有情欲,有恶欲,也有权力欲、支配欲,且前两者往往都是后者的分支,是后者的形变。
上位者对下位者,生杀予夺,肆意妄为,大都集中在情与恶上。
凭什么要求他元肃没有呢?
他本就是权臣,权侵朝野,掌控帝王,将来,他还能做天下的主人。这样的人,行什么恶都有理由,都有人臣服,这样的人,什么得不到?
根本不需要他人的理解,也不需要他人的原谅!就算那个人真的憎厌他,又怎么样?他根本就不在乎。
元肃盯着流输,心里想的或许不是她,但他并没有放开她。
就像填腹不久的卧虎觊觎弱小的野鹿,并不为饱腹,只为戏耍,无聊处把玩于翻云覆雨手掌间,以填满不见天日的虚无空洞。
若不是流输今日来找他,他或许根本不会想起她,但他很早就知道,流输是喜欢他的。
或是在无人角落里的偷偷观察,或是在面对面说话时脸上的飞红,这些细节都瞒不过元肃的眼睛,初怀春少女的一举一动或许小心翼翼,但在他这个成年男人看来,实在是有些显然而笨拙的。
元肃从前不落心头,他日若有机会也就把她放出去,免得她在这里天天胡思乱想弄出事来。他不喜欢冒失的人。
此时眼前的流输站在墙角里,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本能地感觉到害怕,她低着头退无可退,手足无措。
元肃道:“今晚你不用回去了。”
流输无措地绞着手,“我……我……”话都说不利索。
元肃道:“就在这里过夜。”
流输简直说不出话。再迟钝的人都不会不理解这个意思了,她无措地盯着自己的绣鞋,大脑一片空白。
当她低下头的时候,入眼的正好就是对面元肃的青色锦袍。他的袍子并不是那么干净,洒了不少酒,还有斑斑点点的污渍,黑夜里看不清楚,但很像……血迹。
元肃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似乎并不想让她看他,也不想让他看她。
流输跌入黑暗里,但其他感官并没有失去。于是嗅觉更放大数倍,那股浓烈的酒气伴着血腥气再次确认起她刚刚的推断。
就是在这样的狼藉里,他目光发冷,欺霜赛雪,毫无情感地捂住了她的眼睛,并不温柔地妄图更进一步。
没有给她任何选择,也没有留任何余地,只因他是上位者,是强权者,她没有任何权力反抗他。
她其实幻想过很多次类似的场景,因她实在暗恋元肃,她也觉得自己得偿所愿,应该高兴才对。但这个时候,她只身体控制不住地打颤,一种说不上来的屈辱幻灭了原本的所有思慕。
元肃在问:“你很害怕我吗?”
流输身体颤得太厉害了。
或许换了一种环境,她还会害怕,因为她是个未经人事的女子,但她并不会屈辱,权贵男性收用婢女本就是很平常的事,就算那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感情,但流输或许还能安慰自己,因大家都是这样的,她无法肖想太多。
但是这个地方,这个场景……
她第一次见到这些,之前在书房的时候,元肃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话很少,很深静,像清风朗月。纵使有些外界的风言风语,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甚至根本不懂,那些传言意味着什么。
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像有什么把她心里的东西打碎了。
眼前忽然又明亮了起来,显出元肃的身形,是他拿开了手掌。
再松开后,元肃看到流输已泫然欲涕,但其实,他还什么都没有做。
元肃的声音透出些许黯然:“我以为你会很乐意。”
流输咬着下唇,别开了目光。
这样的神态,元肃在别处也曾看到过。
紧咬下唇,带着屈辱和怨恨,不去看他。
可他并没有强迫她。
也没有给她其他的选择。
穹顶星幕,元肃就这样僵立了一会。
微风下,酒气终究散了些,待到头脑略微清醒,他拔步走出阴影,又回到月华星光里。
冯昌有些傻眼。这也太快了吧?
只觉得元肃那轨迹有些不对,他没回水榭,径直往马厩去了,那里马夫尚在喂草,元肃寻到他的那一匹,二话不说解开缰绳,跳上马背。
冯昌连忙从后面追上来,然而元肃根本没有等他们,已经拉了缰绳,扬了马鞭,夹马,一骑绝尘。
冯昌落在了后面,眼看去追已经是不可能了,想着元肃自己去似乎也没什么大问题,干脆准备回家算了。一转身,听到矮墙那头断续有哭泣声传出,他给人使个眼色:愣着做什么,赶紧把人带出来!
夜色里,元肃的马跑得很快,穿过长街,前方便是宫门。
拉住马,长夜中一声嘶鸣。京都分南北禁军,均由卫将军统筹。华阳门值守的卫戍眼见有马冲近,已是万分戒备,俱拉开阵型以做防备,但等人靠近,撩眼一看,认出了马上的元肃。
卫戍以他作为禁军中军首领的职务称呼:“将军!”
元肃在夜幕里隐了半个身形:“开门。”
卫戍面面相觑,此时宫门已下钥,没有特殊情况,是不能开的。
但元肃立在马上,腰背挺直、面容肃穆,他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要他们重开宫门。
其中一个卫戍道:“已经下钥了。”
元肃道:“那就打开。”
卫戍不敢,说道:“已经去叫靳校尉了,您再等等吧。”
元肃抬了抬马鞭:“看到我手里的鞭子了吗?”
那卫戍听懂了他话里的威胁,略有犹豫,咬咬牙,问:“小人能否问一句,您是要去做什么?”
元肃平声回答:“回家。”
帐帘一阵抖动,沈星澜拨开帘子,一面已伸手去抓外衣,询问:“出了什么事?”
重开宫门不是小事,此时已入三更,卫戍们没去禀报皇帝,而是先报给了东宫这边。原因也很简单,要开宫门的不是别人,是元肃,他们不敢不开,可开了,就必须要有个交代。
于是东宫里有所骚动,沈星澜因有心事,睡得不沉,一下就醒了。
她抓了衣服披上,再想起身时已是不能,伸手去够,那轮椅拐杖都不在触手范围内,只能坐在床上。
然而举目望向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值守的婢女宫人都像离开了一般,未曾闻声进来,屋里静悄悄的,那惊扰她的骚动就如风流云散,戛然而止。
沈星澜抓了抓身下的床沿,凝神后,抬起头。
来不及点灯,四下都是暗的,她以为门是没有开的,屋内是没人的,于是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宫人听到她的询问。只当她凝神之后,才意识到屋内已有了变化。
有酒气,有呼吸声,离她不远,朦胧里显露身形。
他的下巴是微扬的,眼瞳与夜色几乎融为一色,在半沉的眼睫里阴晴不定,垂目睥睨,视线将床上的沈星澜全数攫住,她略显迷茫的目光投进他的眼里,于暗中搅动风云涌流。
谁说他不在乎呢?他就是很在乎。
她可以恨他,也可以提防他,就是不能,憎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