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后昼短夜长，清晨五点的天色仍似午夜漆黑。B市某所大学内，男生和女生漫步于银杏大道上，画面中的他们在街尾站定，体面道别。

“卡，这条过了，休息半小时。”郑文超喊停，聚光灯下的人群纷纷散去，站在数台摄影机中央的白敛向周围的人鞠躬，嘴上不停道着“辛苦老师们”。

方北站在画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静静地看完这一幕戏。白敛向他走来，似乎仍然沉浸在戏里的悲伤情绪中，罕见地脸上没有微笑：“演得怎么样？”

“演得很好，我看得都感动了。”方北微微扬起一个对彼此来说都略显疏离的笑容。

“还差得很远呢。”白敛叹息一声，抬脚踢起路面上的一颗石子。

“慢慢来，别急。”方北说完，陷入了沉默。来的路上他明明打好了草稿，如何坦白地解释，怎么体面或者不那么体面地结束，他都有所准备。可真见到白敛时，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没想到却是白敛先挑起话头：“那天去你公司，给你惹了很多麻烦吧。”

“没有。”的确不是方北撒谎，他原本也以为公司里又会开始流传一些风言风语，没想到大家仍是一如既往，甚至还对他更加尊敬。他虽然不明白其中缘故，但多少也知道是简云在背后调停。至于用了什么手段，方北并不在意。

“那就好。”白敛浅浅一笑，又低下头去，“本来我还觉得挺抱歉的。”

“没有，应该是我觉得抱歉才对。”方北的语气里是少有的郑重，“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白敛没有答话，半晌才抬头对上方北的视线。他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有因为和我的关系跟简云道过歉吗？”

方北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旧照实回答：“没有。”

“那你也不需要向我道歉。”白敛定定望住方北，“因为我不会原谅你。”

方北无奈苦笑，点了点头：“知道。”

白敛“嗯”了一声，又问：“我那天……挺像个泼妇的吧？”

“没有。”这句话是撒谎，方北又补充道，“能理解。”

白敛吸了吸鼻子，仰头望向东边亮起的单薄天光，自顾自地说：“别看我算半个搞艺术的，其实我这人挺俗的。特俗一个人。”

方北没有接话，静静听他诉说。

“最开始接近你，其实就是为了资源和钱——你别生气啊。”

不会生气。方北在心里说。

“后来呢，我看你对我那么好。我就在心里想啊，怎么会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我想吃什么他都带我去吃，想要什么他都会买给我，想做什么他都会陪我去做。我脾气那么大，他也能哄着我，顺着我。”

白敛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所以我就琢磨，说不定他是真的喜欢我呢。但是后来你就结婚了，和简云。我当时挺难过的，大醉了一场——没和你说过吧。朋友都劝我算了，但我不死心呀。因为我知道你其实根本就不想和他结婚，这段婚姻对于你来说就是一个需要处理的麻烦。等你处理完了，说不定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但其实，”白敛仰起脸来，嘴角上扬，“你根本就不会离婚的，对吧。”

方北沉默无言。他和简云的事情不是一两句就能说清的，而他和白敛的关系到今天也即将画上句号，所以他不打算解释。

“不管是我也好，还是你那个新欢也罢。”白敛见方北没有反驳，笑容逐渐寥落，“其实我们都是你的过客。不，更准确地说，我们都是你的逃避出口。”

逃避出口。方北在心中反复默念这四个字，只觉得荒唐。自然是要逃避的，逃避这段没有爱情的婚姻，逃避家庭的负担和束缚，逃避至亲挚友对他的背叛和控制。

“我以前也总想逃避。总觉得试镜辛苦，演戏更辛苦，不如和导演睡一觉，不如嫁入豪门。”白敛的神色忽然严肃，在他稚嫩年轻的脸上显出一丝不协调，“但现在我想明白了。逃避无法解决问题，而且后果很致命。”

听一个小自己五六岁的孩子兼自己的旧情人说教，这样的场景让方北不禁笑了一声，他眼神温和地点点头：“知道了，谢谢白老师。”

“知道你没听进去。”白敛重重叹息一声，“懒得跟你讲了。快开拍了，我得走了。”

话题到此深浅恰到好处，方北再次重申来意：“真心想和你道歉，对不起。希望再见到你时，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会的，不过我还是希望别再见了。”白敛挥挥手，裹紧了外套，回到了摄像机的中心。

方北收回目送的视线，钻进车里。暖风的余温已经消散殆尽，他将暖气开到最足，启动车子往市区驶去。

城市在晨光中缓慢苏醒，街道上健身的老人和上学的孩子多了起来。方北在早高峰里堵了两个多小时，正好卡着开门的点在商场地库里停好车，乘电梯上到一层。

还要过半个小时才正式开始营业，名品店大多仍店门紧闭。方北打通销售电话，很快就有人提着精美的礼品袋迎了出来。

今天难得周六，他有的是时间。

进口超市开门早，方北手捧咖啡在货架间闲逛。火腿奶酪，蜜瓜红提，椒盐饼干——这些是餐后点心。他选了两块品质上佳的肋眼牛排作为主菜，还有意大利面作主食。最近工作很累，他懒得多费心思。

选购完毕，烘焙店也发来消息——蛋糕已经做好了。他两只手拎得满满当当，驱车回家。

阿姨周六放假，方北搬货下车的时候，住在对面的男主人也刚好到家，两人采购归来的架势一模一样，不由相视一笑，互道早安。

简云听到车响，来到门口迎接。他接过方北手中的食材：“怎么买这么多？”

方北反手带上门，拎起手中的蛋糕：“生日快乐。”

简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往年过生日，方北都会亲自下厨给自己做饭。他本以为今年不会有了，没想到方北却还是坚持了这个传统。

“要不我们出去吃？”简云望着方北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递上围裙。

方北正在腌制牛排，弄的满手油盐。他微微低头让简云挂好围裙。简云的手臂绕过他腰侧，在他背后系上结——其实绕到背后更方便，可简云还是贪恋那一秒的相贴。

“没事，不麻烦。”方北腌好牛排，开始准备配菜，“你去坐着。”

简云生日，方北向来是不许简云动手的。不过他的厨艺确实差得离谱，所以从前留学时做饭也都是方北一个人的事。

中午难得放晴，简云收拾出后院阳台上的木桌，从柜底找出一张斯堪的纳维亚风格的红包条纹桌布铺上。花园里的金盏花开得正好，他剪下两支插在圆柱花瓶里放在中央，点燃一台雪松味道的蜡烛。

方北做好午饭端到后院，又回客厅给简云拿了一件睡衣外套：“外面冷，当心着凉。”

简云接过外套披上，眼底盛满笑意：“谢谢方大少爷亲自下厨。辛苦了。”

“应该的。”方北倒上两杯红酒，递给简云一杯，与他举杯相碰，“生日快乐。”

说了快乐，可简云却从方北眼底看不到一丝快乐。

简云踌蹰半晌，还是忍不住问：“有心事？”

“有件事情一直想问你。”方北一直沉默，是觉得场合不对，既然简云问了，他也就如实说来，“我今天不是想和你吵架，也不需要宣泄情绪。我只想问问你，这样的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简云一愣，慢慢点头：“是。”

“所以哪怕我不爱你也没关系？”方北问。

简云自嘲一笑：“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没关系。”

方北点头，似乎简云的答案在他意料之中。他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顿了半晌道：“我今天去见白敛了。”

“所以你爱的是他？”陈年红酒单宁重，简云满口酸涩。

方北摇头：“他今天和我说，逃避无法解决问题。回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我到底在逃避什么，为什么他会和我说这句话。”

“那你想明白了吗？”简云问。

“算是吧。”方北望向简云，“白敛虽然一直不知道我为什么还不离婚，但他明白我有自己的原因。不过我觉得他说的很对，逃避的后果是很致命的。”

似乎有一桶冰水从头上浇下来，简云只觉得从脚冷到手。他像行刑台上的死刑犯，等待脖颈上的刀锋落下。

“从拉斯维加斯回来以后，我对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方北站起身来，向简云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

简云攥紧拳头，眼泪却无法抑制地涌出。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不管我怎么折磨你，你都不会同意离婚的。”方北叹息一声，“可是我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所以我愤怒，沮丧，用伤害你来换取我心里一点安慰。可这一点点的安慰里又有很多很多的愧疚和后悔。这么一想，真的太不值了。”

值得的，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怎样都是值得的。简云在心里呼喊。

“昨晚我梦到高中了。”方北似乎陷入回忆，“那时候真好啊，咱俩形影不离的。我那时也一直相信着，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

简云的记忆飞快溯洄到高一开学前的七夕。那一天，他对方北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可其实人总会活下去的，不是吗？”方北自顾自笑了，再看向简云时眼里满是温柔，这温柔的底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倔强和执着，“所以简哥，我不逃了。视频你想公开就公开吧，还有其他关于方氏集团灰色交易的内幕资料。毕竟我和我爹都应该为自己曾经犯过的错付出代价。”

“离婚的具体事宜我会让律师和你对接，从今晚起我会搬出去住。”方北重新倒满酒杯举到简云面前。头一次，他像现在这样认真地看着简云，像是要在这漫长岁月中再好好看他最后一眼：“喝完这杯酒，希望咱们好聚好撒。”

方北用酒杯轻碰简云面前的酒杯发出清脆声响。他举杯一饮而尽，轻轻放回桌上。他转身要走，却被身后的简云喊住。

“方北！”简云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我们……我们回到从前也可以，还像以前一样当好兄弟，可以吗？”

方北没有转身，寒风掠过他的背影。他声音很低，却字字扎入简云心脏：“都别回头了。”

简云望着方北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这一仗输得一败涂地。

他捂住眼睛，任泪水从指尖滑落。

这一局，是方北赌对了。他赌自己不会因为一己私欲毁掉他的人生，他赌自己不会亲手毁掉方氏集团。

狭路相逢勇者胜，方北赢得彻彻底底。

世界仿佛陷入静音，简云却只能听到崩塌倾颓的声音。隐隐约约的音乐声从远处传来，过了好一阵简云才反应过来是电话铃声。他摸出手机来接听，容皓愉快的声音传来：“生日快乐啊。”

生日快乐，真是讽刺。他的世界、他的全部，在这一天都化为灰烬。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何谈快乐。

“喂？怎么不说话？”容皓连续叫了几声，都不见简云回应。他忽然想起今天早上在片场隐约看到了方北的身影，心里升腾起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安慰道，“你别冲动啊，我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