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一中附属小学，国际部。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月的B市已是落叶满地。最后一次放学铃声响起，六年级的学生们从教学楼里奔跑而出，笑闹着踩碎满地秋色。

林荫道上簇拥着一群男生，众星捧月似的围住中心高了半头的大男孩。吵闹声让身边走过的女生都纷纷好奇引颈。

“我去，这是新出的PSP吗？！”

“还是滑盖的！！太酷了吧！”

“你懂什么，这款游戏机最牛的地方在于内存！！16G啊！！什么概念？！是吧方少？”

方北揉了揉耳朵，安抚一下快被吵破的耳膜。他心不在焉地操纵着屏幕上的角色，再次被KO后直接把游戏机一合，随手扔给人群中的一个男生。

“过不了，你来。”

方北伸了个懒腰，没搭理众人的欢呼，慢悠悠地走到树下的长椅前坐下。他把书包甩到扶手上枕着，两条长腿交叠在另一端的扶手上。一片枫叶偶然落下，他伸手抓住，捻碎轻脆的叶片，将叶梗叼在嘴边，眼睛望向教师办公楼。

一个清瘦的少年身影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方北蹭地坐直，扯起包来就走。

“过了过了！这关过了！方少我过了！”拿着游戏机的男生激动地跑来邀功，方北没空理会，径直走向教师办公楼出来的男生。

“完事儿了？”方北接过少年怀中的厚厚一沓子卷子，脸上终于露出些笑容。

“这是剩下的，回家再批吧。”简云揉着手腕应道。期中考试刚结束，他一下午都在办公室里帮忙改卷子——这是惯例。

方北皱眉：“不是我说，这些老师有完没完，偶尔帮个忙就算了，这是把你当免费劳力用啊？发工资吗？”

简云轻笑两声，瞥他一眼：“反正没给我发过，要不你去跟老师聊聊？”

方北思索片刻，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有道理，我去说。”话音没落就要转身回去。

“哎，我开玩笑的。”简云赶忙拉住方北，“批卷子也不耽误我什么，顺便还能给某些人放点水，是吧？”

方北噎住，对上简云揶揄的眼神，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简云默契地转移话题：“考完试了，方大少爷打算去哪儿放松放松？”

“去我家，我有好东西给你。感谢你上次替我给校花写情书，她现在可黏我了。”方北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地正要开口，之前那位打游戏的男生又挤了上来：

“方少！又过了一关……哎，简会长，你们要走了？”

方北瞥了一眼屏幕，敷衍地摆摆手：“你先拿着玩吧。我们先走了。”

听到这话的男生如获至宝，惊喜地连声道谢。顾不上目送二人离去，再次扎进游戏之中。

“还打算要回来吗，方少？”简云眯着眼，任秋日的余晖洒在脸上，故意将“方少”两个字咬得很重。

“早玩腻了。”方北忽然反应过来简云的称呼，一把扯住他手肘，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不，准，叫，我，方，少。”

简云眨了眨眼：“同学们都这么叫。”

方北咬牙切齿：“你不能叫。”

简云失笑：“为什么？”

方北用眼神威胁：“就是不能。”

两人对峙半晌，终于还是简云妥协：“好，不叫方少。那叫什么？”

方北抬头思索：“叫方方……好恶心。那叫北北……？”

“更恶心。”两人异口同声，随即相视笑开。

二人走出校门，方北拦下一辆出租车，冲简云挑了挑眉：“走吧，云云。”

“……好的，北北。”

“……信不信我揍你？”

“你先叫的。”

“……”

出租车在二环内的一栋中式明清风格的建筑前停下，门卫听到车声，赶紧拉开大门。

“方少爷，简少爷，你们可算回来了，今天不是考试吗？怎么还是这个点回来了？”赵顺小跑着到车前打开车门。

“赵叔，我爸妈他们走了吗？”方北下了车就迫不及待地往里面张望。

“老爷和太太已经出发了。”赵顺笑眯眯地接过方北和简云的书包，“对了，简少爷，简先生和简夫人也去朋友家聚会了，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来，让您在方家住就好。”

简云失笑：“就隔一条小路，回去住也方便。”

方家和简家所住的别墅，本来是相邻的两座二层小楼，中间只有一条砖路相隔。据说是旧时代哪位达官显贵的别院。后来方家和简家合伙买下，一家住一栋，所以方北和简云从小同吃同住，像亲兄弟一般。

“不用，就在我家住。”方北向简云挤了挤眼睛。

简云虽然不知道方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也默契地没有吭声。

简云随方北进屋，餐厅里已经摆好饭菜，佣人们非常知趣地散去。简云正要在餐桌边坐下，方北却站在楼梯口向他招手。

“干什么？”简云走过去，却见方北一脸神秘。

“你过来。”方北冲简云勾了勾手指。

简云将耳朵凑近方北的嘴唇，温热的气息让他有些不自在。

“我偷看到了酒窖的密码，今天咱兄弟俩喝点好的。”方北压低声音说。

简云抬头，对上方北晶亮的双眼，同样也压低了声音：“未成年人禁止饮酒。”

方北急了：“是不是好兄弟？是好兄弟就陪我喝！”

简云默然，抬头望了一眼屋顶角落的摄像头，又对上方北期待的眼神，做了个“请”的手势。

方北狠狠拍了简云肩膀一下：“这就对了！”

简云吃痛，闷哼一声。

方北连忙伸手揉他肩膀：“不好意思哈兄弟，太激动了……”

“来，今晚不醉不归！”方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启开红酒瓶，倒了满满两杯，一杯递给简云。

简云望着方北豪情万丈的模样，眼底不由带了笑意，举杯与他相碰：“不醉不归！”说完又补了一句，“今天醉了也不归。”

方北大笑，二人一饮而尽，酸辛甘涩的酒液顺着简云的喉咙流下，他呛得咳了几声，抬头却见方北饮酒如饮水，像个没事人似的，又倒了两杯。

方北笑得不怀好意，盯着简云：“不是我说，你有点菜啊，兄弟。第一次喝酒啊？”

简云在面子和真诚间犹豫了一秒，点了点头：“嗯。第一次。”

方北更乐了，再次把酒杯塞简云手里，与他碰杯：“庆祝你的第一次是和我一起！干了！”

简云的嘴唇刚触碰到酒杯边缘，听到这话又呛了一下，默默将杯中酒饮尽。

三巡酒过，酒瓶已见了底，简云的脸早已烫红，摇晃着盘腿坐在窗台上，却仍刻意挺拔脊背。

方北坐在地毯上，只眼底一点微醺酒意，抬头看将醉未醉的简云，呵呵一笑：“你行不行啊……简云。”

“方伯伯的酒量好……所以你，你也遗传了。我们家……没一个能喝酒的。”简云也跟着笑，看着视线里的方北从一个变成两个，从两个变成三个。

“所以我说，外面买的酒哪有酒窖里的酒好？”方北拿起酒瓶来凑近端详：“1990……什么玩意儿？这是英语？”

简云凑上来抢过瓶子，眼睛几乎要贴到标签上，努力睁大了眼睛看了许久：“La Romanee Conti……这是法语。”

方北眨眨眼睛，点头附和：“哦……这是法语，什么意思？”

简云摇摇头：“念的出来……但不、不认识……还你。”

简云递过酒瓶，方北伸手去接，两人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行动十分迟缓。

简云的眼里有三只方北的手，实在分辨不出哪个是真的，把酒瓶往前一递，松了手。

方北眼睁睁看着酒瓶就要砸落在地，赶紧往前一扑。简云见状，也连跌带摔地滚落窗台。

方北接住酒瓶，正要松口气，就看到简云从窗台跌落，赶紧把酒瓶往地毯上一扔，伸手扶住简云。

有了方北这个人肉缓冲，简云并没有感受到骨头与地板撞击的疼痛。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方北的怀中，后背枕着方北的手臂，两人面面相觑。

“吓死我了，还好你轻。不然还不得给我砸骨折了。”方北笑着望向简云，似乎还没有意识到现在的姿势有多暧昧。

简云没有说话，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疯狂的心跳声。他定定地看着方北，头一次感觉，从前再熟悉不过的他，在这一刻看来竟然如此陌生。

——方北好像在自己未曾察觉的时光里慢慢变了样子。

他的鼻梁更挺了，骨相也更清晰了，脸上的轮廓不知何时悄然褪去了孩童时的稚气，锋利的眉型也渐渐跳脱成少年的意气模样。他的眼睛仍旧漆黑，只是越来越多的不羁早已无声无息地替代了从前的纯真。

“喂，吓傻了？”

简云的目光被方北晃动的手指遮挡，他回过神来，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酒已全醒。

“没什么，我去厕所。”

简云手忙脚乱地低头找拖鞋，冲进了卫生间。他的脑中一片混乱，身体却比大脑诚实。他双手撑在盥洗台边，一次又一次深深呼吸，抬起头来望向镜中面色潮红的自己。

简云几乎不需要时间思考，就得出了一个无需证明的结论。

他喜欢方北。

或许是从刚刚那一瞬间开始，或许是从他风雨无阻地等自己放学开始，又或许是从他第一次对自己笑开始。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不能。

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的腐朽道德和伦理——这个时代早已不像他们的父辈，男生和男生可以相爱白首，女生和女生可以结婚生子，社会也有完善的福利系统保障所有人生来就有的爱与被爱、追求幸福的权利。

不是因为这些。

而是因为——他是方北，是喜欢校花的方北，是喜欢女生的方北。

而他们是好兄弟。至亲至信的兄弟。

简云打开水龙头，掬了好几捧冷水拍在脸上，迫使自己清醒。

他冷静了下来。

喜欢只是一时的冲动，会随着时间很快过去。

简云一遍遍和自己重复。

“简云，你没事儿吧？”方北敲门。

简云再次望向镜中的自己，换上平时的笑容，推开门。

“吐了，舒服多了。”简云低着头，往门外走。

方北赶忙起身拽住简云的手腕：“你去哪儿？不是说今天在我家睡吗？”

简云闭了闭眼，他背对着方北：“我妈刚刚发消息给我，说他们一会儿就回来。”

方北摸不着头脑，只得“哦”了一声，跟着简云下了楼，送他到门口，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明天下午我们学校和三中附小打球赛啊，一起去。”

简云顿了顿，还是回了一个“好”，随即像逃似地快步走回家了。

方北望着简云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底忽然升起异样的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