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已经有很久不曾下山了，但人类的一切风向皆逃不过她的眼睛。

只因她那浩瀚无穷的分身源源不断提供给她的记忆和养分。

她被人类这万年来不断发展，文明的不断迭代深深折服。

果然，人类这个种族就像她当年所见的野草一般，生生不息。

但昆仑并不打算与人类有太多交集，自从万年前她屠尽人神之后，为了防止再出现这样的情况，她便在昆仑设置了数只守山兽和无数幻境，后来，昆仑在人间几乎变成了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

这年冬天，冰雪几乎将昆仑封锁，所见之处皆是白色雪线，积雪将参天大树掩埋只留下一个树冠。

就这样严寒的天气，昆仑神魂游离在地下寒冰之中，只感觉很远的地方，一棵合欢树下有什么在呼唤着自己。

掩藏在厚厚积雪之下，声音极其低微，是小兽的呼唤。

昆仑本不应该多管闲事，她见过无数在凛冬被冻死的小兽，她虽心有怜悯，但这是自然运行的规律，总是要优胜劣汰，留下适合生存的动物。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冷漠不曾多管闲事的昆仑竟然有点好奇这只小兽来，伸出手去，一个光圈裹着一条黑色瘦弱的小蛇落在他的她的手上。

是被母蛇抛弃的小蛇，因为太瘦小，没有养的必要。

这只小蛇浑身冻的发抖，几乎快要冻僵，身上覆盖着一层白雪，眼睛将睁不睁，差一口气就死了。

昆仑呼出一口气，小蛇全身温暖了起来，睁开迷蒙的双眼，露出小兽般无辜稚嫩的眼睛。

小小的软嫩的黑色一团缩在一起，微微抬着三角头。

这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昆仑的心，她动了恻隐之心，决定将小蛇带走，自己抚养长大。

昆仑在想或许这么多年的分身记忆或许对她而言是有些改变吧，她的心变的柔软了。

昆仑很清楚她这样行为对于昆仑的其他的动物是极不公平的，但她不在乎，既然小小是她的孩子，长大之后她就要自觉担负起活下来的觉悟。

小蛇小小几乎可以算是集昆仑妖怪特点于一体的妖。

生性自由不受拘束，以自我为中心，道德意识淡薄，几乎每一个从昆仑出去的妖怪都是这个德行，大抵是因为昆仑自己就是这样的，她就是这样对山上的小妖怪们言传身教的，小小可以说学了个十成十。

小小因为没有母蛇的抚育，很多蛇的习性都要靠阿姐教导，比如教她怎么在夜里捕食，面对大型猎物如何绞杀，如何利用自身的速度追击猎物，这些都是昆仑手把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导她的。

小小还不通人性的时候，昆仑只教她如何让自己活下去。

那时候的小小很黏阿姐，总是小小的一条黑绳似的挂在昆仑手腕上。

小小红着眼睛，向阿姐软绵绵地撒娇哭诉，刚才明明自己已经在暗处偷袭，结果还给猎物跑了，甚至还被抓了一道。

然后可怜巴巴地伸出小尾巴，给昆仑看着上面几乎可以忽略的伤痕。

若是在早些年，昆仑刚开始抚养小小的时候，昆仑只会以为自己要担负起养育者的责任，捕猎些食物给她便好了，后来她有经验了，知道小小这样说，不为什么，就是单纯为了倾诉，就是想和阿姐说话，然后和她温存一番。

小小需要从她这里汲取能量，昆仑乐意至极。

很多大妖参见昆仑时，都能闻到这只还不知道怎么掩藏气息的小蛇，就这样大剌剌地缠在昆仑手腕上。

他们是既震惊又羡慕还有些嫉妒，后来他们和小小打交道的过程中，才发现这只小妖并没有他们所认为的昆仑给她特殊照顾，她的修为一般，基本被昆仑散养，性格也很娇蛮，但并不讨厌。

后来他们也就看开了，将小小当作自己的妹妹看待。

小小渐渐大些，因为天性懒散，修行也不勤勉，在前三百年的修行里还控制不住自己的化形，情绪失控身上就会有蛇鳞出现，甚至时不时是半人半蛇的形态，乍一看十分吓人，但昆仑仍然会耐心地教导她哪里还做的不到位，一直到她成功化形为止。

等到小小真正修成人形后，昆仑并没有立刻教她学习人类的那些陈冗的知识体系，而是只是简单教她识字，然后扔给她一大堆小山一样的乱七八糟的书，让她自己去看，并不告诉她哪一本是人类世界的教法正宗，也不说哪些书是下三滥，只是让她自己去看。

昆仑并不喜欢人类的仁义道德，这是对于生灵是极大的残忍，约束天性，行为皆在规矩内。

“灭人欲”的利他性行为对于动物来说简直倒反天罡，在昆仑看来动物就是厮杀，弱肉强食。

她知道，昆仑之外的很多妖怪都追求无底线的模仿人类，让自己的道德修养和价值观逼近人类，内心渴望得到人类的认同。

昆仑不理解，这不是违反了动物的天性吗？这样的妖怪会快乐吗？

昆仑只希望昆仑的妖是快乐的，教化自然即可。

她希望小小是快乐的，所行皆出自本心。

终于，昆仑在山上感受到一道不属于昆仑的人类气息，是一个孩子，还是小小亲自带进来的。

昆仑并没有多管，她知道小小自有分寸，还能翻出多大的水花来。

暗中观察了几年，昆仑愈发察觉出不对劲来，从前小小只会对着亲近的人撒娇，只会缠绕在她的手腕上，如今这些亲近的举动都给了这个叫作问心的少年身上。

甚至还跟她请教怎么教人修行，昆仑念想小小确实不是当师傅的料，便将储物戒指给了她。

昆仑叹了一口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地上的黑影随之起伏着。

昆仑嗔怪了一句，“有什么好笑的？”

神锋影者含着笑意回道：“这里应该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就那个人类，也配？”昆仑嗤笑一声，冷冷转身，“等着瞧好了。”

没成想，少年问心确实令人刮目相看，人类常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抵如此。

昆仑只觉得少年在山上的这几年几乎可以算是脱胎换骨了，成长速度令人咋舌。

不过小小的状态也不对劲起来。

她脸上的笑容变少了，时常走神，思绪游离，还跟她说些伤春悲秋的矫情话。

昆仑下意识的将所有过错全都怪罪在那个陌生少年身上，都是因为他的出现，小小心绪才会有如此起伏。

昆仑心里又欣慰又有些不是滋味。

她养大的小小姑娘，终于初尝情滋味了，这对于她的修行大有裨益，又觉得她还小，明明昨天她还是那一团缩在她怀里的孩子，如今就要被这个男人拐走了，实在舍不得。

但说到底，昆仑并不担心小小会深陷情爱，蛇本薄情，而且她养大的孩子心中有数。

那日小小来找昆仑倾诉，小小这个傻瓜，怕是如今修为早就不及问心，问心一直跟踪在她身后竟毫无所觉，她和小小所有的话都尽数偷听了去。

昆仑故意套话，将小小内心真实所想套出来，让这个少年知晓自己在小小心中是什么角色。

当问心现身，昆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的少年。

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敌意。

昆仑倒觉得有些兴致，有很多年不曾有人敢用这样仇视的目光瞪着自己了，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而且，貌似问心眼中的自己是一个惊世大帅哥，满是戒备，会和他抢夺走小小。

真是一出好戏啊。

再后来，直到昆仑察觉到小小想要干什么时，昆仑几乎快要心碎，她万万没想到小小会用如此决绝的方式来伤害自己，可是她阻止不了小小，她太清楚小小的秉性，她想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止。

她早该知道的，昆仑妖怪不都是这样吗？

她眼睁睁看着小小一瞬枯槁，头发花白地倒在自己怀里，情爱就如此重要吗？

她故意让问心看到小小的半截不似人的手腕，让他悔恨去吧。

后来一百多年，昆仑将小小放在寒冰上养身体。人间的局势倒是波谲云诡，都是一方唱罢我登场罢了。

倒是这个问心锲而不舍地要闯进昆仑来，昆仑下了死命令，绝不能让他进来一步，问心无数次被守山神兽丢出去，但就不改，不管寒冬酷暑，就是要来昆仑找虐。

总之结果都是一样的，昆仑决不让他再看到小小。

小小苏醒后，竟然出乎意料地比二百年稳重一些了，一句过往都没再提起，昆仑以为她已经不在乎了。

可是当她知道，小小身体那么虚弱的情况下还要去祭拜叶问心，她自己的心思或者她自己也不明晰，但昆仑却清楚的不得了。

她当即决定，不能让小小重蹈百年前的覆辙，但对她施了两个法术，一是眼疾，二是锁情咒。

名义上是对当年她私自向人增寿的惩罚，小小好像没有察觉到锁情咒在她身体里。

但是昆仑很清楚这世上只有感情最为脆弱，却又最为不可磨灭，没有一种法术可以斩断情爱，相爱的人即使相忘，再见还是会相爱。

所以后来问心来找她质问，昆仑只觉得好笑，其实锁情咒对于小小来说根本聊胜于无罢了，只要她能够重新爱上你，那小小对你的爱意便是双倍的。

你这么紧张岂不是不自信小小是否会再爱你？

不过蛇形本淫，至于小小能不能像人类一样忠贞不渝那可就不好说了。

昆仑并不觉得同时喜欢很多男人或者女人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就像不是所有的动物都是一夫一妻的，大家都是各玩各的，为了种族的后代而繁衍罢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实在太考验人的道德上限了。

昆仑是山，她没有道德可言。

后来的无风和山渐青，她未尝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昆仑只觉得无趣至极，总是情情爱爱，除了情爱他们眼中便什么也没有了。

人类进化的究极便只有情爱了吗？鼠目寸光。

情感固然重要，昆仑在无数分身人生记忆中深刻明白，还有很多东西也同样重要，她太渴望亲自去体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