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凌冽。
夜景光当时气极了,师父把林雪见打发到花园。
她一直在雪里站着,呢绒大衣里穿一件低领裙子,身体像逐渐僵化的人偶,露在外面皮肤冻得红红。
她一句抱怨都没有。
该怎么去形容自己当年出国选择?
在她十八岁的时候,私立学校同学一顿早餐用度是她一个礼拜的饭钱;
她招募学生家长为了孩子一个名额,蔚雨霁的父亲出手就是一幢教学楼;
看似被欺负夜夕雾,隔天夜家大小姐的哥哥就让霸凌者退学了;
从小青梅竹马的玩伴,夜子墨开始有喜欢的女生,无忧无虑的谈恋爱。
他们拥有父母,人生一片康庄大道,她眼睛迅速蒙上的雾气,被冬天寒冷撩拨出细小的刺痛感来。
……
林雪见的青春里,她需要做什么?
每天除了学习之外,还要在手机App上寻找打折餐券、记账本、维持开销、换灯泡、修理家里漏水……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她负担着一个家庭里,本该父亲肩负所有责任。
头顶好像交错而过的天线,分割着不明不暗的天空,眼前是一片狭窄的走道。
如同这个城市永远都晒不干衣服的梅雨季节,她感觉十八岁青春,未来在被日益吞噬。
为此。
她不惜悄悄兼职,拼命存钱,出国留学……
别无选择,她只能靠她自己!
雪越下越大,林雪见视线越来越模糊,她发梢肩头都落上白色的雪,模模糊糊只觉得堕入一个梦境。
雪花拂落在肩头,她瑟瑟发抖双手冻僵,弥散着朽败的气息。
她几乎支撑不住时,一双手扶住的肩膀,他手指修长,一双小提琴家的手,儿时冬天里曾给过她安慰的手。
细微的变动,她知道谁来了。
“师弟,做事欠缺稳妥,AI义肢这种大事,怎么未认真师父商议?”无论如何,人总是记恩,师父夜景光的事情,她会管到底。
“让父亲截肢,没想好怎么开口。”他望着她的眼睛,很真挚。
“整天不干正经事,又跑去勾搭那个妹子?”太了解他,她语气调侃。
她已经喘不过气来,每句话都说得很费力,夜子墨让林雪见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她慢慢地像是睡着了。
却。
她一把他推开了,一种非常奇特的反应,她只是喃喃自语:
“走开,去师父那里,师姐在罚站。
靠着,姿态不好。”
“还不放开,你师姐生下来就是硬骨头,她什么时候服过软?”夜景光瞧了一眼,凉凉的问道。
夜子墨低头,沉默不语。
第三回合,最后真相……
夜景光不顾夜子墨那双寒冷的眼睛正充满哀怨地望着他,老爷子随手丢下一般书。
那本书里记载着,夜子墨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里,耳熟能详的名字:
罗斯柴尔德。
翻开书籍,如实记载:
“19世纪的欧洲有“六大强国”之说,大不列颠、普鲁士、奥匈帝国、法兰西、俄罗斯和罗斯柴尔德(Rothschild)家族。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罗斯柴尔德家族风光了一个多世纪,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家族迅速销声匿迹。
罗斯柴尔德家族常常被称为“第六帝国”。
王朝缔造者罗斯柴尔德,有五个儿子,全都子承父业。
他们从事黄金货币交易、进行工业矿业投资,不断开拓欧洲大陆市场,家族不停壮大,来自全世界各种肤色后裔也越多。
‘他’曾是罗斯柴尔德家族亚洲地区家族总负责人,长着亚裔面孔欧洲人。
因为长相,他给自己取了中文名:
‘幕临渊’。”
夜家世代侍奉王储,幕临渊死于那场车祸,妻子林岚被罗斯柴尔德家族剥夺一切身份扫地出门。
出于报复,林岚隐瞒一件事情。
“子墨,我以前让你要好好照顾雪儿,她一直很孤单,只有你。
你却说‘她不需要你’反抗我安排的女孩,拒绝做夜氏的傀儡,故意把李世玲带过来。
外贸集团李式小姐,钱;接着,主动搭讪开国少将家掌上明珠,权;最后一任,中科院院士小孙女,名。
选了三任女友,钱、权、名,三样你都贪,试了三次连你自己都很失望吧?
只换来一个教训:男人的爱情,原来是可以用钱买断!感情上,一个失败的投资人。
‘品貌、才华、性格’她们那样比得上你‘师姐’?论颜值,骨子里混血儿出众样貌,她如同拉斐尔笔下美人那般,秒杀你身边所有女人。
但你顾虑,你的顾虑是我,总觉得她是我安排的眼。
雪儿身份隐密将来会遇到诸多风险,师父只不过试探了一下,并未把你‘师姐’真实身份告诉你。
只是期望,你能真心站在她身边,好好对待她。
你有没有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却不明白。
把她当作你少年时进入上流社会的‘入场券’,这张私人单程机票在十年前对你来说已经毫无利用价值,夜家执行长身份足够你有更好的选择。
错把‘公主’当‘婢女’。”
夜子墨刘海遮住大半张脸,样子看得不是很清楚。
他一直以来都无法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因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既不能把它与我们以前的生活相此较,也无法使其完美之后再来度过。
他唇边泛起一个奇异的微笑,笑容里满是讽意,人生没有比较的基点,因此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检验何种选择更好。
夜家老宅门铃声响个不停。
人的生活就象作曲,各人为美感所导引,把一件件偶然、必然转换为音乐动机,这个动机在各人生活的乐曲中取得一个永恒的位置。
纵然隔着纷飞雪花,蔚雨霁手里拿着一副AI眼镜,他出现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蔚雨霁撇了一眼倒在雪里的林雪见,她低垂眼眸有微弱呼吸,毫无一丝狼狈的姿态,依旧保持着仪态,从始至终,好像一座女神雕像。
她看上去好像睡着了。
其实……
她已经在雪地里完全冻僵晕厥!
十年前从第一眼始,蔚雨霁就对林雪见心存畏惧,这个女人有一点厉害。
只是现在,她倒在夜家极尽奢华豪宅庭院里,落了一身冰雪,他又觉得她很可怜,她性格隐忍,学不会示弱。
林雪见没有父亲,长大后看似性格很坚强,但实则内心深处十分脆弱,对于人情世故里的感情总会患得患失,焦虑不安。
为此,她总试图去考验别人,来验证感情的真伪……
“可怜”,法文,pitiez。
意味着对受苦难者的一种恩赐态度。
“可怜一个女人”,意味着他比她优越,所以要降低自己的身分俯就于她。
似乎重新找到做他事动机,动作有些笨拙,蔚雨霁把身上外套、大衣、围巾一股脑全部套在林雪见身上。
她头发上全是细小飘雪,每次下雪她都会觉得世界在一瞬间格外安静。
安静得像可以听到大地的声音,厚实外套像太阳一样温暖。
“你来了?”她一瞬间就笑了。
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意识模糊根本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
蔚雨霁有些失落,还是顺从回答。
“雪儿,我来了,你就没事。”
他把她抱到别墅火炉边。
林雪见眼前一片模糊,那一瞬间的表情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野兽,已经没有了倔强的力量,只剩下可怜。
博士最后一年林雪见短暂人生中最惨的一年,被西贝货作家父亲骗光奖学金交不起学费。
那年冬天,她意外得到一笔来自中国汇款,人工智能Rain雨最后查到汇款者:
夜氏私人账户。
十年后再次见面,她曾设想过汇款人的来历:夜子墨开始质问威胁了她;夜夕雾为感情自顾不暇;雪中送炭夜氏私人账号……
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师父夜景光,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她睫毛上覆盖一层雪,冷到发抖,还是断断续续说道。
“信息时代以前,老传统里依然秉承着一项规矩:
学一门手艺,得先拜一个师父。
收徒非小事,师父不仅要教授徒弟技艺,让其安身立命,还要承担起长辈的责任,充当人生导师。
博士,夜景光是我师父,请你,一定要治好他……”
每个人最要紧的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AI截肢她不会。
但。
求人,她总归,还是会的。
她落下牵着他衣摆手,蔚雨霁转身,他忽然觉得很感动,他很想知道林雪见是怎么认出他。
末了,林雪见彻底晕过去。人总是记恩,无论师父如何对她,在她师父最需要的时候,这份恩情总是要报答。
“这丫头……”夜景光很诧异,徒弟第一次对男人服软,竟然是为了他这个师父。
徒弟对于师父的忠诚度,让他刮目相看。
夜景光立刻向管家示意,拿条毛毯过来。
夜子墨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延续光景重新浮现,就像一个梦。
如同世间流转起伏的情缘意志,十二岁小女孩林雪见遇到少年的夜子墨,她一直是他的施舍者。
夜子墨失笑,他想起蔚雨霁那通电话,蔚雨霁曾说过。
“一个人最无法选择是她的出生。
任何人都无法拿她过去平凡的出生,来衡量她未来的无限可能。
不然,你会连她的影子,都追不上。”
蔚雨霁根本就不懂,‘平凡的出生’的孩子,他们才对。
用整个生命来演算同样哲学命题,在社会原本划分阶层,林雪见算另一个阶层的人。
王储。
她是从金碧辉煌天堂坠入凡尘小仙女。
她是带着荆棘皇冠,公主殿下。
一个纯简幻象,却更为接近真实。
“难怪,雨伞轻易地换主人。”
夜景光把烟嘴放到唇边,抽了一口,他微笑向蔚雨霁招手。
“蔚博士,听说你是雪儿介绍AI义肢专家?”
蔚雨霁接过管家手中毛毯给林雪见盖上,他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温暖,即使身为次子不被重视,蔚雨霁的成长过程比起林雪见和夜子墨来说,他要幸福太多。
蔚雨霁缓缓站起身,顺便瞟了夜子墨一眼,察觉到这对父子之间微妙情绪,只是礼节的向夜景光颔首,却巧妙没有接夜景光的话。
一切,静待观察。
末了,轮椅缓缓的从夜子墨身边碾过,夜景光问道:
“子墨,我把你领进那些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物欲,那里都是暗潮汹涌的商战游戏。
你少年困苦,渴望功成名就,心里最在乎的人,是你自己。
儿子,外面的女人都是看热闹。
你附属卡里花钱如流水的前女友们,都是风情万种的你来我往,人情世故里她们那个不是看中‘夜执行长’身上这张皮?
即使好像孩童般纯真的夕雾,妹妹脖子上那枚紫翡翠,你又花了多少?你要帮她解决多少难题?
她们只是‘慕强’。
你不是永远那么高光辉煌,意大利一无所有,黯然失落,穷困潦倒几乎饿死那段经历,你敢和身边那个女人说?
你不敢说,心里总会想,说了,这些女人会怎么看待你?
说了,她们就不把你当回事了。
夜家丰厚财力,油滑的客套话,始终都是你自尊心的保护壳……”
夜子墨敛下眼,心瞬间时难以控制地紧了一下。
他心弦里的音乐由高音流淌到低音区,音色逐渐低沉,音符缓慢,似乎带有某种不安的色彩。
夜景光是真正的商人,生意和情分,分得很开。
只是。
夜景光第一次看到夜子墨穿着得体英式三件西装,少年摆出沉稳的姿态时,他眼神变化是很动容的……
好像波折命运里,夜景光还未残疾之前,那流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