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肢?!”夜景光手掌重重拍在紫檀木书桌上,木材昂贵,但被日常地使用,没有任何奢华之气。
“断绝联系,出国留学一走就是十年,一回来拜会,就要我截肢?!”
她姿势端庄,眼眸乌黑明亮,肌肤细致如瓷,长发温柔披散腰际。
林雪见已经足足跪了八个小时,她低着头也不吭声,心里无奈“夜子墨这小子做事欠缺稳妥,AI义肢这种大事,儿子都还未认真与父亲商议?”
她正撞在枪口上,一咬牙下定决心,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夜子墨儿子唱白脸,她这个徒弟只能唱黑脸。
“师父,安装AI义肢。
由于您已经在轮椅上做了多年,出现肌肉萎缩,专家意见需要截肢后才能安装AI义肢。”
小男孩好奇瞧着她,夜子昼学着父亲夜景光情描绘绘声绘色,小男孩嘟囔:“‘师姐’回国了,来拜会我这个老人家,怎么能怠慢。
妈妈,‘师姐’被父亲罚跪八小时,她会不会晕倒?”
“小孩子瞎说说,九小时四十五分钟。”
安蓝抬起手望了一眼手表上时间,估摸着跪足十个小时,老爷子气也就消了。
“‘师姐’十年不与‘师父’联系,跪足十个小时,老爷子气也消了。
子昼,你等一等,再过十五分钟去给你大哥打电话,让子墨去救场。”
“说,为何十年前去读书,不再联系?”这个丫头个性缜密又冷静,她做重大决定背后藏得极为僻秘,无人窥见的原由。
夜景光挥手让管家关上书房门,安蓝会意带着小朋友下楼去了。
“师父,夜夕雾心地善良又纯真青涩,略微莽撞的年轻女子。她有夜家帮衬,其实日子一直过得很滋润。
但,夕雾只想做团宠,对未来没有规划,她只是水波逐流罢了。
每个人追求不一样。
十年前,我不出国结果会怎么样?
师父,我不能一直当你女儿陪衬的‘婢女’,帮夜家大小姐‘陪跑’。
要活得端庄体面,只能靠offer(录取通知)出国留学获得高学历,我没得选只能靠自己。
现在‘陪跑’成为大学教授,你觉得不开心?”
夜景光正在画画,手一抖,那兰花就这样毁了。
花意已失,画意已失。
他怔仲着,看着那朵残花,上好宣纸,上好画被洇得不成样子。
林雪见双手握拳,她憋了很多年的话,一股脑儿说出来。
“……阿岚早年就替她算过,你师姐命硬,雪儿半生半死,前路坎坷,总能扛过去,否极泰来。
命硬是好的,天生一股豪气,值得信赖。
子墨,你这个师弟借她十年运,将来顺风顺水,青云直上的时候,再还给她,同门师姐弟要懂得相互扶持……
师父,我认识夜子墨的时候十二岁,‘十年大运’借了八年给你儿子,剩下两年我陪你去美国把腿治好。”
林雪见话语刚落,如其来的毛笔落在她白色连衣裙上,形成一片墨迹。
墨分五色,清淡重浓焦。
一点点在裙摆上渲染开,过去亦有一幕一幕画面在心里掠过,犹如不定的镜头,带有一种隐约年代之感,画面的意象决定人内心时间线索。
若干年前。
黑暗中反反复复,当夜景光在医院睁开眼睛,医院病床宛如封闭的暗的容器,出车祸那段时间,医生说,他这辈子走不了路。
消息迅速传开来,为了避世他在医院静养,女友最后一次见面,她问了他一个问题。
她哭着说。
“有时候我无论如何都受不了,受不了男人贫穷,受不女人容颜老去,恨不得一逃了事……
景光,你是否理解?”
他回答她。
“跑到一处陌生的城市,一切从头开始。
无所谓好坏。”
于是,女友跑到一处他不在的城市,一切从头开始。
男人在说他,女人在说女友自己。
夜景光低头看着双腿,他才后知后觉的明白。
贫穷,指代他的残疾。
金钱上慷慨是盛世集团夜景光光芒万丈的时候,他在人堆里打交道练了一身本领,无数女人趋之若鹜,如今躺在医院里,姿态不够漂亮,面子里子都没了,女人自然也散了。
唯有年少时故交老友林岚来照顾夜景光。
林岚天性里总是有一种要为别人做一些事情的意识,她少时家境贫寒经常吃不起饭,夜景光家境富裕经常请客,她年少时受过他不少恩惠,觉得现在有机会偿还。
林岚这个女人似有光照耀,内心却有无限繁盛起伏隐藏不可言说的秘密。
她曾有过一段婚姻。
世界脱离真相般地寂静,那场车祸出事不只夜景光,夜家世代侍奉主人林岚的丈夫,‘他’死于那场车祸,妻子林岚被家族剥夺一切身份扫地出门。
出于报复,林岚隐瞒一件事情。
女婴早产,生下来的时候不足六斤重,林岚在怀孕时心情抑郁,都给孩子带来影响,小女孩一落地即被抱进氧气房看护。
夜景光出车祸在医院休养的消息也迅速传开来,他在公司的职位被架空,相恋多年的女友也跑了……
他腿脚上包裹着石膏,粉碎性骨折。
医生说,他这辈子再也走不了路。
夜景光醒来的时候,一通慰问电话都没有,手机里空荡荡一片,趋吉避凶是现代人的本能。
他失势了。
人生低谷,他一直渴望有人能相信他,只要一个就够……
女婴出现了。
他去婴儿护理室的窗外看望她。
她在恒温氧气箱子里入睡,转过脸,她用黑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有时候她撅嘴,伸腿,咬自己小拳头,透明针头注射小脑袋长期依靠吊针维持着脆弱生命,她像一个被折断了翅膀的天使。
小仙女陡然来到尘世,还未曾得知自己父亲不在人世,她不曾感觉任何生命流逝的痛楚。
夜景光第一次把女婴抱在手里,林雪见柔若无骨的小小身体,他觉得自己的胸肋都会搁着她。她很虚弱,从来不哭,小脸甜甜微笑如同莲花般皎洁,头发漆黑,淡淡眼眉,眼睛极其明亮。
一个非常非常漂亮小女孩,即使她一无所有。
“你好。”如今他也是一无所有。
“囡囡乖。”女婴微笑着抓住他的手指,温香软糯小女孩。
囡囡,江南人对小女孩的昵称,‘囡’,女外有围,意为闺,女入闺中,闺女。
一旦被婴儿笑吟吟接手,他与她的缘分,林雪见比夜景光将来任何一个孩子都要深。
他一直把她当作‘他自己的闺女’。
这次非凡体验唤起夜景光对生命好奇,很多年后他亲生儿子夜子昼出生时,他竟然有少许遗憾:
不是女孩……
以至于夜景光把对女儿无限娇宠,都给予了养女夜夕雾,满足夕雾一切可以无尽需索。
同室产妇,每天都有大堆亲戚出入,热热闹闹,孩子轮换地被抱着,亲吻,抚摸,鲜花礼物从不间断。
林岚却冷清,只有夜景光一个人。
若有多事的人问起,夜景光均会不动声色,他微笑着说:
“孩子祖父母都在外地,赶不及来。”
于是他们回应:“真辛苦。”怜悯显露在脸上。
世间许多享受世俗幸福的人,会觉得别人若与他们的生活有细微不同,便也是极大的罪孽。夜景光与林岚倒是无谓,被误认为夫妻也从不解释,只是林雪见。
女婴出生后便没有父亲的手来抚摸过她,也未有父亲家族对她表示欢迎,来自生命的诸多欠缺,犹如一种原罪,雪儿亦没有躲过。
为此,夜景光与林岚共同编撰一个“流浪作家”的谎言,以此掩饰林雪见父亲早已过世的事实。
他们搬回夜家宅邸,老宅在上世纪末被曾作‘公馆’,好像大家族退回去一个时代,保留着旧式庄严肃穆的气氛。
夜景光年少时抗拒老宅威严,除了逢年过节很少汇聚于此,中年之后他开始学会欣赏夜氏公馆端庄气氛,具有王者之风。
林岚照顾夜景光六年。
阿岚正处于瓶颈期,虽然与她合作多家画廊让她开创一些知名度,但这个学期国际学校美术老师合约结束,新工作还未有着落。
“竟然趁我不在和脚踝臃肿胖女人乱搞,最终,只剩下耻辱……
我要和‘那家伙’离婚!”
林岚窝在蓝颜知己舒适皮质沙发上,她抱怨般愤愤不平摘下男人送钻石戒指,仍入玻璃杯。
夜景光微微叹气,他推着轮椅到酒柜拿出酒水给林岚压压惊,他微微扶额帮她理清思路。
“阿岚,‘那家伙’只是送了一份便宜钻石,几十万戒指就能钓到的女人,他凭什么用几十亿身家和你结婚。
你们没领证吧?”
林岚一怔,她好像吃瘪一样,沉默不语,她好像被戳中心事一样,拿起毛毯盖在面颊掩饰羞愧。
“亲爱的红颜知己,身为妈妈的女人来说,你已经不再是性感尤物。
生活多么美好,‘单身礼物’明天让管家给你送过去。”夜景光随手向管家示意一下房间,让管家购买同款名品以示安慰。
林岚撇了一眼‘单身礼物’:
“夜景光你让我换一个床垫,这事就了了?!”她不甘心。
“你口中‘那家伙’,城中最有权有势的男人,他在美国、新加坡、香港、上海、北京、深圳都有势力,更别提他扎根本地,身为平民前女友你只会觉得他无处不在,不断搬家直到自己彻底烂掉。
阿岚,想清楚,你手上还有什么筹码?”
“‘那家伙’对梵高《向日葵》很感兴趣,真迹就在我地下室的画室……”林岚仿佛收到夜景光鼓励,她脑子转的飞快。
“嗯哼,还有?”夜景光双手交叉,他鼓励般诱导。
“‘那家伙’还有一幅高更《阿雷尹的种子》,连同去年玛格丽特公主处理掉那张马蒂斯的作品。
‘那家伙’说,把名画放进保险箱摆明告诉小偷‘来偷我吧’,保险箱不安全,最安全仿佛就是把它们混入一堆杂牌画作里……”
“明珠蒙尘。珍贵美好的事物被忽视,就像珍珠蒙上灰尘,遮盖原有光彩,优秀特质被忽视未得到应有的认可。
梵高、高更、马蒂斯。
这次我们可以让‘那家伙’出点血,那批货我都会帮你处理掉,只抽你10%佣金。
支票可以立刻兑付现金,钱省去一切麻烦。”
夜景光打开支票本写了一个数字,交予林岚,这笔买卖算是成了。
“奸商那奸商,就算夜景光腿断了坐在轮椅上,三言两语之下一笔买卖就成了,这才能我是比不了。”
林岚挖苦般正要接过支票,夜景光脑子一转,他想了想随手夹入她的金色笔记本,她有些意外问道:
“你知道?”
“上锁金色笔记本藏着多少秘密,画家林岚小姐错事清单。
也包括,雪儿的父亲……
是谁。”
夜景光撇了一眼埋着头画画小女孩,林雪见穿着可爱小碎花连衣裙,女孩宛如芭比娃娃般美丽脸庞,乖巧挥舞小手。
夜景光扔出一份最新《时代》杂志,影响全球100位人物标题异常醒目:
“纵使身家十亿,‘那家伙’想挤进1000位,被《时代》拒绝了。
而‘他’过世这么多年,却一直霸占着影响力排名。
阿岚,你‘那家伙’富豪前男友,在真正的前夫面前,‘那家伙’不过是宫廷里的弄臣。”
“夜景光!”林岚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
那场车祸,她的错?
‘他’死了、夜景光残疾,也是她的错?
林岚拿起盒子里香烟颤巍巍点上,女式烟细长形状拿在手上,她华丽妖娆。
翻开金色笔记本,拿出一份结婚申请又夹杂一份离婚申请。
她一直知道,丈夫是谁。
林岚五官精致眼神凄厉但异常坚决,并有几分狐媚。
“夜景光你们这个年代的男人,并没有把妻子作为一个人,而是当成自己财产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