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大早,袁绯然和年岁安就出门准备去扫墓,依旧是年岁安开车。
他们昨天回家时顺道去花店给年姥姥挑了花,是由“笑颜”“欢乐时光”和“粉佳人”并其他花组成的一大捧花束,多到双手拿不住茎秆,必须得捧着。
进花店前,袁绯然问许一要不要给父母扫墓,要的话把花儿一起买了。朔风凛冽,刮走许一心上的温情幻想,他摇头拒绝了。买花的时候年岁安见许一心不在焉,给他也买了一束,向日葵。
于是今早出发的时候,两个人也没叫醒许一,趁着天色微明,出发了。
三九寒天的夜色蒙着一层灰,鱼肚白沉在天幕的最低端,慢慢往上爬,明暗交织成一杯分层的苦酒。阵风烈烈,携着雪珠雨点刮过玻璃。天未亮,出城的车灯密密麻麻点满高速。到了分叉路口,车子驶离高速,堵塞的道路才畅通无阻。
年姥姥的墓在城郊的一处山脚下,离许一父母的墓地不远,环境却大相径庭。郁郁葱葱的陵园里种满了针叶类植物和冬青树,空隙间偶现几枝腊梅,娇俏的鹅黄色花朵颤颤立在冷风中。年岁安和袁绯然安静地走过汉白玉的墓碑群,来到年姥姥的碑前,这里视野开阔,抬眼望去,园林风光尽收眼底。
年岁安将一大捧粉色康乃馨放在碑前的白色石台上,跪在墓前,把袁绯然从便利店买的果酒倒进祭奠的杯子里。
袁绯然站在他身后,从高出只能看见他脑后的黑发和修长的脖颈。袁绯然没有读心术,不知道此时年岁安在向姥姥倾诉些什么。他是姥姥带大的孩子,想对姥姥说的话大概比父母还要多吧。风吹动她的衣襟,皮衣的一角打在腰上,她想到自己很多年没再见过照顾她长大的姥姥,心声便杂乱如风声。
木然间风静下来了,她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问:她敢去见他们吗?她有勇气去见他们吗?
袁绯然只是沉默。
年岁安从墓前站起来,用手拍了拍膝上的尘土。他手指摆动,问袁绯然要不要和姥姥说会儿话。袁绯然点点头,跪到老人墓前。其实,年姥姥还在病中的时候,她能从家长里短的八卦谈到风马牛不相及的网络趣闻和国际局势,逗得老人不住发笑,但斯人已逝,她的话少了太多:“姥姥,小年和我一切都好。我会……他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在旁边监督着,您不要挂心。愿您在地下也顺遂无虞,笑口常开。”
走下山回望时,一栋栋白色的石头在细碎的雨雪中暗淡,碑檐投下灰色的影子忽大忽小。两人没再回头,缓缓走出了墓园。
回去的路上,雨水被冻结成雪花冰粒,噼里啪啦地冲向每个可供降落的面。
车里寂寞得像是没开暖风,年岁安知道这空空落落的冷气是从心里来的,他不去打扰。沉默的场域有时令人窒息,在这个小小的车厢里却融合的很好,彼此竟能感知到对方的情绪。年岁安的心绪多数时间都平静如无波的古井水,风吹不进井里,雨也被井盖挡住,此时却有一股涌动的地下水升了上来,在漆黑寂静的地底冒出涓涓细流,扰动了深井的水面。
他能感受到她心绪不安地摇动,但并不激烈。这很好。对一个伤者来说,剧烈的情绪波动会加剧身体的痛楚。
年岁安宁愿她安静地什么都不说,也不想听到她痛苦的哭声。那哭声枪林弹雨般砸破了困住他感知情绪的玻璃温室,把安坐了十多年的年岁安浇了个通透淋漓,他终于伸出手,第一次感知风雨的烈度,第一次回应了别人的情感。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那时她的脸上已经留下了指甲滑过的交错印记,斑驳的红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一颗一颗,砸在起伏颤抖的胸膛上。
后来年岁安曾想,如果他一直漠视袁绯然痛苦的情感会怎样,他们是否还会有后来的相知相伴。或许为了把自己塞进体面幸福的社会框架中,袁绯然一样会同意和自己结婚,她会伪装得很好,就像她在妈妈姥姥面前表现得开朗大方一样。但时间增加,没人理解的孤独和往昔回忆的侵扰带来的痛苦也会愈加痛苦。
温暖和热忱的帮助对袁绯然来说是刺猬身上的刺,越想触摸就扎得越深。年岁安静默无言的陪伴,反倒安慰了她许多。
袁绯然任由自己在这平和的沉默里放松,眼睛却穿过窗外飞舞的晶莹颗粒,捕捉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羽绒服,正在纷乱的雪粒中走走停停,似乎气喘匀了,又复奔跑起来。
宫夜雪。
袁绯然直起身,疑惑地想:“她不是已经到了海城吗?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宫夜雪刚走出远在郊区的汽车站,被迎面来的风雪吹个正着,脑子立时乱成一团黏糊糊的史莱姆凝胶。她晃晃头,理了下头发,试图像理顺头发一样梳理自己的思绪,没成功。
一辆公交刚刚进站,她恰好能赶上这班。可脑仁像是被热水煮麻了,黏连的血管化了融在一起,遇上零下的冷风又冻住,血液包住冰碴子冻成固体。宫夜雪站在公交站牌后面,眼睁睁地看着本该属于她的一班车开走了。
呼出一口冷气,宫夜雪忍不住在心里抱怨自己的脑子够没用的。
此前,她听从秦良和的建议,本已经从首都跑到海城暂避风头了。谁知十几天前秦良和突然给她发来了一则消息,大意是见到了一个非常厉害的信息类异能者,可以通过网络定位找到她的行踪。他让她别再上网,也别再和任何人联系,以防暴露行踪。之后秦良和便宛如人间蒸发一般,几个通讯号都删掉了她,用社交账号给他发信息也没回,还取关拉黑了她。
她试图分析秦良和到底遇见了什么事,却因为知道的信息太少只能胡乱猜测。宫夜雪忍不住在网上搜索和特调局相关的消息,只找到了和搜山相关的只言片语。
空荡的房间里盛满了她的忧思,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宫夜雪徒然颓坐在宾馆的床上,脑海空空地轮转着碎片式的想法。上次脑子一片空白是什么时候。哦,是几年前她刚进入歌厅工作,穿着薄薄几片布料围成的吊带连衣裙,被老板推着去给一堆穿金戴银的客户陪酒的时候。后来她干了什么呢。她操纵老板,让他开了自己的瓢。
房间里的氧气越来越稀薄,太闷了,宫夜雪穿戴整齐出了门。景点里、街角的公园里、街边的商厦里,全是一茬一茬恩爱情侣。看着他们,她忽然就流下泪来。对视、拉手、贴在一起拍照,这些也曾是她拥有过的体验,如今离她而去了。
宫夜雪见过太多灯红酒绿间虚情假意的欲望伴侣,操纵这些人的爱意不要太简单,可当她遇见秦良和时,那些惯用的套路通通没成功。秦良和就像是电视剧里走出的温润男二,默默地体贴、关心她,即使她多次不经意间肢体碰触,他也谨守底线,不敢逾越一步。宫夜雪那时想利用秦良和获取一些警方的消息,几次三番接触都没能让两人关系更进一步,她也不敢精神操纵秦良和,怕被特调局发现了。她几乎都要放弃了。一天晚上,秦良和把她叫到自己家,在浪漫派对风的客厅里,拿着一束红玫瑰,对她表白了。
那个场面、那种感受很难用语言去形容。见她捂着嘴掉眼泪,某个笨蛋般的男生连连道歉,还说什么她拒绝也可以的。这种她没见过的场面……不是在抱着花在公共场合强迫式的,也不是拿着礼物在一堆女人里选中其中一个。这要她怎么拒绝啊。
后来,宫夜雪相信他们是真的爱过。即使这份爱里掺杂了怀疑、指责、愤怒的情绪,宫夜雪也相信,他们之间像是两节莲藕,不曾真正断开。
只是,发生了什么呢?她为何会独自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游荡,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没有一个人在等待她,也没有任何一张她期待的面孔。就因为她替天行道的行为吗?
……就因为她“替天行道”的行为。
走到灯光摇曳的树丛旁,她的理智回笼了。她真该理性思考问题,目前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掩人耳目躲起来或者逃出境。看见一对身高和他们俩差不多的情侣从路边走过,女孩举着手机说着什么,男孩伸出一只手拢着她,小心地观察路况,她猛地鼻子一酸。
她真该用理智思考问题的。
焦急颓废地躺了几天,宫夜雪眼神无光刷着手机,试图寻找和秦良和相关的消息时,她这么想。把银行卡、身份证和金银首饰收拾到羽绒服内侧的口袋时,她这么想。轮换自行车、公交车、出租车等各式交通工具时,她这么想。夹在挤挤挨挨的面包车里来到远郊的汽车站,甚至出站后在冷风里哆嗦时,她这么想。
可这么想有用吗,宫夜雪呼唤她的理智,理智屏蔽了她。她在冷风中走着,思考诸如要不要去见秦良和,见着他之后又该怎么说之类的问题。考虑好一个,又得考虑下一个,时不时还有新的问题冒出来。每当她觉得自己已经想好了,已经想到了各种情况时,她开始跑。新的问题又突然冒出来,她只好停下,慢慢走慢慢想。
宫夜雪的五感集中在脑海,没注意到马路上有一辆车正减缓车速,靠近自己。直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心里一惊,转头望向声音的来处。
一张熟悉的脸。
这熟悉感并非来自于两人认识。恰恰相反。因为羡慕新闻中不认识的陌生人,才将那张震撼人心的流泪女孩的照片存在手机里,翻来覆去看她的脸,幻想自己也能拥有她那样的家庭,拥有她的被爱。
所以当她走出黑暗的小巷,光照在她脸上时,才会第一时间认出来。所以当她在车窗里冷冷看着自己时,才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此刻,这张脸的主人正向宫夜雪招手,问道:
“去哪儿?捎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