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夜的安宁。
袁绯然捞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放到耳边:“喂?”
“绯然,”对面是袁茜然,她的声音充满了浓浓的疲惫之感,“你猜对了。”
手被拉住,袁绯然下意识摸了一下枕边人的头,低声说:“我姐。”然后踢开被子,翻身下床,去了阳台。
“找到许一父母的犯罪证据了?”袁绯然望向窗外,一地冷光。
“对。”袁茜然说,“除了许一奶奶的死,其他全中。”
袁绯然嗤笑一声:“大概率也是他们干的,不然为什么找不到老人的墓?”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怀疑许一父母的事说来其实很简单:袁绯然帮许一办理存款继承时曾发现过一笔几十万的大额入账,询问之下得知是保险金。然而,许一父母死后,两人的账户余额加起来却不过几千。她仔细对比了两人的流水,许母的记录显示她没多久就把钱花了精光,但许父的记录就非常奇怪,不仅卡上有频繁的收支记录,每一年的收入花销总额都过百万。
如果是做生意的人这样的收支或许不奇怪,但许父只是一个普通出租车司机。
袁绯然查了他和许母的社交账号,毫不意外地发现许父赌|球,不过,意外的发现许母满嘴污脏的小号。
那,还能往什么方向猜?
许世杰是个资深赌|狗,三年前挥霍完了父亲的养老金、保险金和卖房款,母亲死后不到一月又花光了母亲的保险金。他很缺钱,有什么比写在刑法里的卖卖来钱更快?他的职业是出租车司机,每天都要接送不同的乘客,既便利又隐蔽,更何况一个赌得上头的东西,有什么是干不出来的?
至于郦云欣,她在护理院担任护工,却对这份工作相当不满。社交大号是一个光鲜亮丽的美女富婆,不为人知的小号却肆意辱骂、诅咒那些来护理院养老的老人,在他们死后拍手称快。袁绯然翻到多年前的一条发言,发现底下竟然有一个回复,是问她为什么不用镇痛剂杀了他们,还甩给她一个真实案件的链接,郦云欣给这个人回了一个大拇指。之后,便有了第一条庆祝老人死亡的微博。
所以,袁绯然将她的三个猜测全部告诉了袁茜然。
前两个被证实为真,但第三个,伴随着许奶奶的彻底离去,再也无人能证真伪。
袁绯然很少叹气:“明天出报告吗?”
“再说吧,”袁茜然回道,“明天我带警察去护理院调查。”
她也开始叹气:“还不知道要怎么跟小一讲,唉……”
挂断电话,袁绯然抬头。漆黑的天幕上是白月,泾渭分明。
……
袁茜然很担心许一,怕他知道真相会受刺激。
异能者是人,甚至精神上更脆弱。猛地受到刺激,许一可能会失控,会发疯……甚至失去生命。与这些相比,重新缩回壳里似乎已经是不错的结局了,但袁茜然依旧不喜欢。
年轻的时候,她像所有热血调查员一样,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着向前冲。或许是老了,又或许是有所触动,袁绯然也开始喜欢“大团圆”结局。
不过她明白,有些本就难以启齿的话,如果再一直犹豫彷徨,就更加说不出口。
所以配合警察调查了郦云欣的案子之后,她询问邹医生得知她周末有空后,就拜托对方周六来事务所,尽可能温和地告诉许一真相,后续一起安慰许一,避免出现意外。
袁茜然坐在办公桌后,将所有的调查资料整合到一起,打包发到祁冉冉的邮箱。
她负责外出调查的部分,整理调查报告则由祁冉冉负责,这也是她们当初说好的。
只是她没想到,这些事对别人的冲击太大了。
“啊?!”因为调查资料的照片和录音太多了,祁冉冉干脆先看了袁茜然写的综述,结果被吓到了,忍不住喊了出来:
“许一的爸爸贩|毒,妈妈是杀|人|犯,他们还一起谋害了许一的奶奶?!”
正常家庭出身的她,完全无法理解这个结论,屏幕上的每个字都像是被扭曲了。
袁茜然却顾不上她的惊讶,满脑子想得都是:糟了!!!
果不其然,安静的空气里立刻传来一阵哭声。
许一起先被祁冉冉的喊叫吓了一跳,但后面那些话彻底把他钉在椅子上。
“爸爸妈妈杀了奶奶?!”
许一张着嘴,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眼泪像是喷泉里的水流,压力足够,就飞向空中,泼洒在大地上。
有东西塞住了喉咙,许一“嗬嗬”地呼气,空气顶住了鼻子,而涩意顶到了眼睛。
“爸爸妈妈杀了奶奶……”
连知觉也被剥夺了,天地间只剩下这一句话。
很多话在脑海里,很多碎片来回演映。很多人在骂,骂他爸妈残忍,骂他爸妈不孝,骂他是杀|人|犯的孩子,所有的爆鸣汇成一句话——“我就不该生你,你就是个害人精”。
“奶奶……”许一无助地叫着,“奶奶……”
他看见了那口棺材。
奶奶的棺材。
棺材前跪着一个披麻戴孝的少年,爬在盖子上,声嘶力竭。
旁边站着的人一边假哭,一边上手拧他:“再哭大声点,孝子贤孙哭得声音越大,越能把老人的魂叫回来。别光流眼泪,哭出声来啊。”
许一努力的哭喊着,可声音还是像小猫叫一样。旁边的人一个劲的叹息,说他的哭声不够大,老人怕是不会回魂了。
许一真怕叫不回奶奶,便发了狠,近乎撕心裂肺般地哭喊:“奶奶——”
哭喊过后,少年的许一回到了一个阴天。
出门上班前父母又吵了起来,起因是许父不肯载许母去单位。吃东西的许一被波及,郦云欣指着许一骂许世杰:“我给你家生了儿子,你连送我上个班都不愿意!我就不该和你结婚,生了个糟心玩意不说,还天天被你家人欺负——”
许一吓得鸡蛋羹都不敢吃了,许奶奶也不敢说话了,紧紧抓着许一的手,两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许世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郦云欣没给他回击的机会,转头摔门就走了。
他视线扫到旁边的许一,怒不可遏地一巴掌把许一拍到地上:“看什么看!个小崽子——”
奶奶惊慌地站起来,蹲下抱住年幼的小孩。摸到了眼泪,她又是心碎又是笨拙地安慰他:“小一,不怕不怕啊……”
说着说着,泪水也润湿了眼眶。
小许一含着泪从地上爬起来,撞进奶奶的怀里:“奶奶……我、不怕……”
老人家带着小孩坐到了沙发上,看着许一脸上红色的掌印,心疼道:“小一乖,奶奶去给你买糖吃,吃了咱们就不哭了,啊?”
许一点点头,奶奶拿了钥匙,叮嘱许一待在家不要乱跑,穿上鞋出了门。
天空开始落雨,老人在雨中蹒跚前进。
许一扒在窗户前,朝楼下扔了一把伞。他冲老人的背影大声呼喊,想让她回头把伞捡起来:
“奶奶——”
记忆中,老人回头看见地上的伞,对年幼的许一露出了慈祥的笑颜。
但少年许一无论再怎么喊,奶奶只一步一步走入越下越大的雨幕中,再也没有转身。
少年许一惊醒了。
他惊慌地冲出房间,想要寻找奶奶的身影。
许世杰和郦云欣正坐在沙发上,正争吵些什么,看见许一出来,都一脸嫌恶地看着他,郦云欣更是张口呵斥:“跑什么跑,想让楼底下的人找上来吗?!”
许一完全没听见她说的话,而是愣怔在原地。
他看见血——铺天盖地飞溅的血珠,到处都是红。红色盖住了爸爸妈妈的脸,妈妈趴在爸爸身上,而爸爸正对着自己,脸上也沾了血。他们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睛里没有光,身体僵硬地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许一才反应过来——他们死了,和奶奶一样。
他害怕极了,害怕自己会像失去奶奶一样失去父母,连忙对两人说:“爸爸妈妈,我看见你们死了——”
郦云欣也气极了:“闭嘴!”
她站起来,指着许一骂:“你一天嘴里不干不净,不三不四地说些什么话!”又居高临下对许世杰说:“看看你的好儿子,诚心咒咱俩去死呢!”
“这么会咒人,老太婆该不会也是被你咒死的吧?”她冲许一冷笑道,“狗|杂|种!害人精!我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许一无力地辩解:“我、不是,我、没有……”他踉跄着后退。
沉默的许世杰也站了起来,他快步走到许一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几个大耳刮子就“啪啪”落在许一的脸上。
许世杰脸色阴沉地扔下许一,用一种看死物的目光盯着他:“这么想死?那你赶紧去地下陪你奶啊。”
许一躺在地上,泣音在胸腔中震动:“奶奶……奶奶……”
……
此时,事务所里一阵兵荒马乱。
许一的哭声响起,祁冉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起身往对面去,和同样着急的袁茜然撞了个满怀。
两人站稳,祁冉冉赶忙小声道歉:“茜姐,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被震惊了……我真不是故意的!”她急得也开始飙泪。
袁茜然做了个“嘘”的手势,正要走,便听见“嘭”地一声,像是人倒地的声音。
袁茜然焦急地走到帘子边,尽量平静地呼唤许一:“小一?……小一?……小一,能听见吗?”
帘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却没有回应声。
怎么办?祁冉冉的五官拧成一团,手不受控地胡乱摆。
袁茜然捏着帘子,想要拉开又停住,重复几次,毫无主意的她猛然站起来,回到办公桌旁拿手机,准备给邹医生发信息。
祁冉冉赶忙凑过去,语无伦次地小声说话,又是道歉又是自责。
袁茜然也顾不上她,手颤抖着打开锁屏,点开简信想给邹医生拨电话。
她俩都没注意到袁绯然站了起来,走到旁边,拉开了帘子。
许一蜷在地上,呆呆地流泪,嘴不断开合,却没有声音。
她叹了口气,弯腰抓住许一的胳膊,直接把人拖了出来。
许一没有什么反应,祁冉冉却吓坏了,无声地尖叫起来,不断给袁绯然打手势。
袁茜然的火气“噌”地冒出了,她难得愤怒地瞪着妹妹,张口正想训斥——
袁绯然把许一扔到了办公桌前。
“许一,”她的声音如金石坠入冰窟,坚硬冷冽,“你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奶奶看到了会开心吗?”
许一抬起头,终于不再是木木愣愣的样子,眼睛里有了真实的情绪。
痛苦、悲伤、迷茫……袁绯然好像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她冷着脸说:“你爹妈犯了罪,没错。但,你一不知道他们在犯罪,二不能阻止他们犯罪,三没享受他们犯罪带来的利益,他们犯罪跟你有什么关系?!”
“奶奶很爱你,”袁绯然继续说,“若她泉下有知,看自己的孙子为了那么两个糟心玩意折磨自己,她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以为她会责怪你吗?不!她只会责怪自己!”
“她会恨自己没有保护好你!会恨自己不让你怪你父母!会恨你为了这么两个东西伤神!”
许一看着她,渐渐停止了哭泣,只是泪珠还含在眼中。
袁绯然的语气低沉:“她爱你,所以她希望你幸福,希望你能健康快乐。她爱你,所以希望你往前走,而不是困在原地,无法自拔。”
“现在,”她俯视着许一,“你必须做个选择。”
“是选择为一对恶人父母难过?是选择痛苦地活在记忆里?”袁绯然冷淡地问,朝许一伸出手——
“还是要带着奶奶的爱,选择我们,选择去往未来?”
她逆着光,神色中明明是不屑,是愤怒,是嘲讽。
但鬼使神差,许一伸出了手——
双手交握。
他攥着她的手,任凭她使力,将自己拉着了起来。
许一的腿分明软得使不上劲,但望着袁绯然的眼睛,他好像又有了勇气,可以坚定地站着,可以不再依靠袁绯然的力气——
于是他松开手,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