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了一天的病过后,暑假又溜走了一大截。眼看着开学在即,我不得不为满桌的作业发愁。
“言言,我女朋友今天请我去她家吃饭,我说我大病初愈的妹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她就邀请你一起去,还说要炖锅鸽子汤给你呢!"
"哦。"
“……去还是不去,言言?"
“不太想。"我可是连图书馆都没空去了的。
“……”哥哥陷入沉默。半晌,他正襟危坐道,“言言,你听哥说,这事儿很重要。”
我停下正在写作文的笔,转过身正对着他。
他道:"是时候让我和她见见各自的家人了。言言,说实话,只有你才是我的亲人。去见见她,好吗?她人很好的。"
我道:"你们这是,要结婚吗?”
他道:"是这么个打算。”
我道:"她会做数学题吗?”
他道:“.…啊?”
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噢,她研究生刚毕业!研究……生物方面的。数学题嘛,应该是会的!"
我抽出一张数学卷子,张口道:“好,我去。”
哥哥喜笑颜开,推搡着我下了地下车库,二话不说就开着他的桑塔纳奔向了幸福的前方。
哦?桑塔纳吗,那是爸爸在哥哥考上上海交通大学那一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嗯,我们家虽然算是"留守家庭",不过爸妈在外边,都还干出了一番事业,也算多金吧。可是多金的只是他们,又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
我秉持着人皆唯利人性恶的观念,暗自怀疑哥哥和嫂子的爱会被利益掌控。
然而见到嫂子过后,所有的乌云都被风吹散了。
“呀,这就是小言妹妹?快进来快进来!别怕生嘛,姐姐我最喜欢像你这样头发短短卷卷的女孩子了!拖鞋在那儿——小莫,那双粉红色的拖鞋取给你妹妹穿吧,是我侄女来玩儿的时候穿的。”
——小莫,她这样叫我哥。我哥叫林子莫,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谁叫他"小莫",叫得这么亲切,这么热情,这么温暖人心。
这个叫安若晴的大姐姐,给我一种"别人家的妈妈"的感觉。
但奈何她于我而言,只是个陌生环境中的陌生人。我坐在她家客厅的沙发上,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为了排解手足无措的尴尬,或者是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我的目光在这套整洁的公寓里边漫游起来。她笑着端来一盘冰西瓜,和哥哥卿卿我我地说说笑笑。
我的目光忽然在某一瞬间冻结住了,我定定地看着那边——书架上立着一张照片,照片中有两个笑容灿烂的女孩,一个是这位大姐姐,另一个是……
好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
"诶?小言妹妹在看那张照片吗?"姐姐注意到了我的出神。
"嗯。"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问问,"安姐姐,照片上另一个女孩儿是?"
"她呀,是我侄女——哦!忘了说了,我今天也请她过来玩了,她应该快到了——小言妹妹和她认识吗?你俩差不多大,不会在同一所高中吧!"
"言言在一中。"哥哥笑道
"呀!我侄女也是哩!她下学期高三了,在几班来着——大概是二十几班吧?小言妹妹呢?"
“我比她小一届。”
她。不会真的是她吧。
住着太阳的眼睛,温凉的手,夏日青绿的落叶,突如其来的靠近,飘荡着笑声的大厅,忘了放回去的《沉思录》….
以及,忘了问名字的人。
我的心不知为何跳得很快,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一阵纤细的疼痛。像是琴弦嵌入指尖,小提琴手在血的颤抖中鸣奏。
“言言,你……”
“小言妹妹,你怎么……”
我捂住心口的震动,笑着对他们说:"我没事。"
不过是百感交集罢了。
在门铃还未响起的那段时间,我设想了无数种与她见面的情节。关于我会怎么样,她会怎么样——倘若她已经忘记了我,我该如何告诉她,她曾给予了我怎样的快乐;倘若她在惊讶中灿烂地笑了,我是否该回复以同样的笑容;倘若她在真正认识我过后,和她们一样在某一刻突然丢下我……我难以接受那一天的奇迹变为现实,天使变成凡人从我身旁经过。
哥哥和安姐姐的声音渐渐远去了,我的思绪飘向远方的幻境,直到,直到,一阵脆耳的门铃将我惊醒。
我低下了头。
安姐姐去开门。
“呀!老姐,今天穿这么好看!”陌生亦熟悉的声音。
“啧,小鬼,谁是你老姐?叫小姨!”安姐姐笑道。
"好好好,小姨小姨!也是——老姐都快结婚了,也不再是我的老姐啦,不再年轻啦
……”
“你——!”
"咦?老姐,我鞋呢?"
"哦,给小言妹妹穿了,你穿那双吧,那双才洗的。"
说话的人嘻嘻哈哈地朝这边走来:"小言妹妹是谁?你又认了个乖侄女?"
“怎么可能!那是我男朋友的妹妹,和你——”
“——你怎么在这儿!”
惊讶中难以掩抑的喜悦,呼之欲出。
啊,她还认得我。还,这么高兴。
我忽然忘记了在我脑海中演绎过的无数种见面情节。我最后露出了我最想露出的表情,笑着对她说:“呀,又见面了。”
“不会吧不会吧!”她飞似地窜到我跟前,扎起的马尾活泼地跳动着,她睁大的琥珀色眸子里闪耀着欣喜,“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难不成——你就是我小姨的男朋友的妹妹!?”
她盯着我脚下的粉红色拖鞋,盯着我,盯着我哥。她眼里充满着惊讶和欢喜。
“好啦好啦,”安姐姐拍了拍她转个不停的脑袋,笑道,“没想到你俩还真认识。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认识是认识,”她小声嘟囔,“都还不知道名字呢。”
随即,她向我伸出手,笑道:"我叫于月,‘于是’的‘于’,‘月亮’的‘月’,你呢?"
我不知道是否该和她握手,印象中只有大人物见面才会郑重其事地握手。我盯着她的手,忽地想起这双手怎样地触碰过我,怎样的温凉又温热,在那个午后……
我想她应该失望地收回了手,可是她没有。她的手划过寂寥的空气,抓住了不知所措的我的手。
"手这么好看,怎么不愿意拿出来?"她轻声问,"还是说,你不愿意再一次认识我?”
“没、没有…”我低下头。
“那么”她笑问,"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林言芝。‘语言’的‘言’,‘芝麻’的‘芝’。”
“那我以后叫你'小芝麻'吧!嗯,'小芝麻',蛮可爱的!”
“啧啧啧,”安姐姐在一旁发表言论,“你俩怎么比我和我男朋友还肉麻!是吧小莫~小——莫——莫!”
眼看着安相姐就要扑在哥哥身上,哥哥忙躲开,闪进我身后道:"言言救我!——老晴你今天咋这么恶心?!"
安姐姐一翻白眼:“谁恶心?又不是没做过,不知道是谁某天晚——”
“别别、别说了!大庭广众的——言言你什么都没听见!”
“……哦,好的。”我忍住笑,认真地点点头。
真好呀。哥哥和安姐姐在一起,真好呀。
于月早已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哈哈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哩!来来来小芝麻,我给你细讲一番!"
她把我拉到一边。我以为她会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些她脑补的风流韵事,却只见她脸色一镇,严肃地对我道:“言芝,我爸妈可能快到了,待会儿,他们在的时候,你假装不认识我,好吗?”
还没来得及等我作出反应,她就又回到了客厅暖暖的灯光下,再看向我的时候,眼睛里的太阳不知为何在摇晃,闪烁着蜡烛的光。
她笑着看向打作一团的情侣俩,缓缓道:"听老姐说过,子莫哥哥比她还小几岁。唉唉,他们感情真好啊,真像……家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