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年春,周明夷征兵北上,连下数城,兵临京城,然而天降大雪,赤地雪深三尺,方圆十里,不见鸟兽。麾下孙一千领军据河南,李锋千里驰援。
周明夷踏步入帐中,卸去周身铁甲,铁甲发出冰凌碎裂的“咔咔”声响,冯先生早已在帐内等候多时,他披着狐皮大氅,围着火盆烤手。火光将他的面庞映红,却盖不住面上的倦色,只有一双眼睛亮着两簇火苗。
“冯先生,倒春寒来势汹汹,如今豪雪封路,我们至少折损了三成的兵马,若是后面补给跟不上,只能杀马果腹了。”
听到此处,冯先生忍不住叹息。粮草易得,战马难求,眼下有难,也只能舍马保人了,只是长久消耗下去,军心动摇,那么大军便只能不败而败了。“不知李锋眼下行至何地,究竟何时能至。若他再不来,我们便只能打道回府,退守阵地了。”厉兵秣马多年,如今京城近在咫尺,如何能舍?
周明夷闻言默然不语,身历其中,他又比旁人多了三分不甘。他捡起拨火棍,轻轻翻动烧得通红的木炭,溅出几点火星,随即熄灭在空气中,他重重地搁下拨火棍,神色却轻松了许多。
“冯先生,事到如今,我便只能寻他试试了。”
冯先生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周明夷掀开帐门,再度踏足茫茫白雪之中。终于行至一处低矮的帐篷前,周明夷吩咐两边守卫道:“你们暂且去寻一处烤火,一炷香后再回。”说罢,周明夷掀开帐门入内,那人正背对着帐门卧在榻上。听到身后的动静,那人转头过来,定睛瞧见来人是谁,“嘁”了一声,依旧背对着周明夷。
周明夷苦笑道:“我们何至于生分到这等地步了?”
黄育芩索性坐了起来,光洁的脸上,寒意不输帐外的风雪。
永熙元年,远在京城的小皇帝颁布了更改年号的诏书,以期来年国运兴盛。随着这个年号一同到来的还有赵国公被褫夺爵位的消息。初闻这个消息,明玉不慎打翻了手中的茶杯。
明玉并非不懂,接二连三战败,岂有不受罚的,若是赵国公被褫夺爵位,那位高傲的闺秀赵比璋定然心急如焚。
“赵国公因去年围剿不利而获罪。”周明夷道,“现在朝廷正在筹备兵马,恐怕不出一月,便要再次来援密川,属下尚未探清此次的主帅。”
黄育芩听闻后,低头沉吟,他收到了师父张之羽的来信,朝廷多次派来官员招安,张之羽都是态度暧昧的应付回去,而袁森早就旗帜鲜明地同周明夷开诚布公地站在一处。这段时日以来,周明夷连克五城,声望大涨,此次朝廷出兵,不是主帅是谁。
国公赵若飞行事作风稳健,永州一役失利,大半责任在于曹国舅贪功冒进,因而朝中对曹国舅的弹劾奏章如雪花一般纷纷落在小皇帝的案头。小皇帝将信将疑,便令大理寺卿明铨严查。
朝中见风使舵者此时亦是看出小皇帝对曹国舅的一片包庇回护的心思,登时噤若寒蝉。
明铨却油盐不进,一番审查断案过后,曹国舅直接下了大狱,顺带连赵国公都削爵革职闭门思过了。
黄育芩转头看向明玉,明玉只好干笑着:“我哥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软硬不吃。我就怕我哪一日会犯在我哥手上。”黄育芩瞪视着他,明玉很快就闭了嘴。
黄育芩和明玉都不曾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一则,家族名声太烂;二则,个人名声不佳;三则,为了避免被京中探子查探而知,祸及家人。
周明夷和他的手下们同样忧心他们二人身份泄露会动摇军心,因此都心照不宣替他们遮掩。至于河南的起义兵,则由黄平出面代为传令,众人竟然也不生疑,越发觉得道人神秘莫测,更加可敬。
明玉捂着胸口,感慨道:“若是让大哥知道我做下这般大事,以他的铁面无私,说不定就大义灭亲将我关进大理寺了。”
明玉和明铨虽然不是一母所生,明铨的母亲难产而亡后,明大人在明铨的祖母的劝说下娶了一位续弦夫人,那便是明玉的母亲,尽管明玉是继母所生,但是明铨对小弟明玉格外上心。明玉小时候调皮捣蛋了,都是作为长兄的明铨耳提面命,后来明玉开了蒙,读了书,这才少挨了些打。
即便兄长多年不曾动过他一根手指,依旧余威仍在。
明玉心有戚戚,若是身份泄露被抓回去,说不定便要撞在自家兄长的手上了。明玉问道:“此番朝廷来兵多少?”
周明夷皱紧眉头:“现在具体情况不明,应有五万之众。按照脚程,派出去的探子这两日便会到。”
夜里,众人分坐在沙盘四周,凑在一处商量应对朝廷再次出兵的对策。
袁森开口道:“我与李奇山的宿怨由来已久,他此次却痛快应承联手之事,只怕是……”
袁森欲言又止,众人心领神会他的意思,恐怕李奇山表面应承,实则另有所图。若是他与朝廷禁军联手,于形势则大大不利。
黄育芩和明玉沉思不语,孙一千面露愕然,孙锋垂首凝眉,周明夷则将目光投向冯先生。
冯先生沉吟片刻:“无妨,我们此番做作不过为了做给众人看的,李奇山此人反复不定,不足与谋。”
周明夷笑道:“此番我们不但联络了远在河北的李奇山,而且也派人走了一趟江东。”
“萧道先如何表态?”李锋迫不及待地问道。
周明夷瞥了眼李锋,笑笑:“诸位不如猜上一猜。”
冯先生轻轻咳了一声,孙一千无心思去猜,便催促道:“将军不如直说吧,属下实在不知。”
“据传萧道先前段时间偶感风寒,年迈体弱,已经卧病不起了。现在出面主持大局的是萧道先的义子夏如冰。我们的人过去连萧道先的面都不曾见到。”周明夷道。
萧道先与他的夫人颇为恩爱,膝下有一子一女,女儿早已远嫁,儿子正当盛年。
“萧道先的儿子萧宝书呢?”
周明夷摇摇头:“下落不明。”
众人如释重负,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兄弟阋墙,数见不鲜了。如今江东局势不稳,不必忧心他们贸然动作。
"黄平独守在河南,永州城中由孙一千和冯先生坐镇,如今密川近在眼前,西北两水相交,地势起伏不平,易守难攻,我与李锋率众部强攻。 "
明玉揉了揉眼睛,悄声与黄育芩咬耳朵:“不知为何,近来我的心里烦躁不安,恐怕我的父兄想我了,过些时日,我定然要回去探望他们。”
黄育芩点点头:“到时我与你一同回去,自我上次回京,距今已有一年有余,上次不曾遇见我的好哥哥们,这次定然要会会他们。”黄育芩说得咬牙切齿,明玉了然。
黄相的大公子黄毓苗经由徐松寿举荐,小皇帝赐下恩典,填了吏部的缺。黄相再三推辞,直言黄毓苗才疏学浅不堪大任。然而金口玉言,小皇帝不好收回成命,折中之下,勉强同意将黄毓苗调往户部。
如此黄氏父子同朝为官,在众人口中成为一段美谈。
黄育芩的二哥黄毓蔚则留在相府,安心地打理府中上下事宜,闲时与黄毓苗一道,不知给黄育芩暗中使了多少绊子。
明玉安抚道:“不过是九个埋在京中的暗桩、一处酒楼,两座私宅,一间赌坊。”说完,明玉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的确损失惨重,他往酒楼和赌坊也投了不少钱。若非黄毓蔚从中作梗,城中的暗桩早就应当将宫中的消息传回来了,他也不必再等周明夷的探子带回京中的消息了。
幸而黄毓蔚的爪子不够长,不曾伸到河南,张之羽定期会派来书信。除却公事公办,也会讲些寻常琐事。白馥在一年前与常随一道返回京城,上个月独自回到了张之羽的身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任凭张之羽如何问她,白馥也不言语。在给黄育芩的信中,张之羽询问黄育芩如何是好。
黄育芩自然不知如何是好,只在给张之羽的回信中顺嘴问了一句常随的近况。没想到半月后,张之羽在信中忧心忡忡地回复。白馥似乎不愿意别人提起常随,张之羽曾经向白馥打听常随,白馥竟然跳窗而逃。
张之羽初时只当是白馥心情不好,后来收到了黄育芩的书信,旧时重提,白馥直接咬断了桌腿。只怕白馥的遭遇与常随有关,张之羽请黄育芩查探一番远在京城的常随的近况。
回忆回笼,黄育芩掐指道:“我从其它地方调拨人手顶了上去,顺手给黄毓蔚制造了点麻烦。”
“嗯?”
“他那艘常年漂在金明河上的画舫于夜半因船底漏水沉了,可惜众位船工熟睡,无人值守,等到发现时已无力回天,可惜了他那些花重金调教的乐工舞伎折损了大半。”
黄育芩和明玉都笑了起来。
黄育芩突然察觉到四下里说话的声音都停下了,周围一片安静,他探头,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与明玉。
黄育芩这才发现,帐中多了一名风尘仆仆的探子。
探子抱拳道:“驰援之人,是大理寺卿明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