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撑不住了,他站在城墙上,最后看了眼敌军。
他们安营扎寨,饮酒作乐,在为即将到来的胜利做准备。
孙志抚摸着城墙,忍不住想,自己身后的百姓们什么时候也可以坐在遮风避雨的家中,畅聊喜悦……
他自出生,就知道世道不公,但走到这一步之前还抱着一丝希望,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站得不够高……
如今站得足够高了,成为了卞国的朝堂重臣,炽热的心却变得一片寒凉,再无半点希翼。
自己幼年时便开始三更习武,坚持了日日夜夜,就为了有朝一日能有用武之地。
可为谁所用!
他手指抚过脸上的刺青,那荒诞不堪的梁国王室?还是冷漠麻木只关心利益的卞国臣?
眼下的疲惫再无法掩盖,他终于发出最后一道指令:
“撤!”
副军退了一步,要去传令,看孙志站在台上,背影与夜色融为了一体,忍不住道:“那将军你呢?”
孙志把胳膊上染的通红的布扯下来,重新绑了伤口:“我留下来断后。”
副军一愣,留下来基本没有生的可能!
他上前,眼眶湿润了,喊了一身:“将军!”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孙志回头,“战死沙场是我最好的下场,难不成活着回去丢人现眼吗?”
身边的将士都半跪下了,啜泣出声。
孙志:“愿意留下的,随我死守,不愿意的,即刻跟随副将护送百姓出城。”
他顿了下:“无论怎么选择,都不怪你们,怪这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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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平之咬着树皮,等全城百姓进入梦乡后,下令打开了城门。
两万兵马在城外整装待发。
将他不出兵的消息传出去,不过是掩人耳目。
这兵自然要出,还要速战速决!
他年年与山戎对战,在边境也有些威名,若是知道自己过去,对面肯定有所防备,这样就麻烦了。
人数不敌人家,又失了先机,只会吃一场败仗。
不如传些谣言出去,然后奇兵突袭。
他咬着咬着,牙“咯嘣”一下,险些闪着舌头。
这还是当初临平闹灾荒留下的习惯,城里百姓把树皮都快扒干净了,要求赈灾的折子递上去还是没有消息,好不容易等到赈灾粮到,就那么一点,不够千人吃一天的。
这场荒灾活活饿死了许多人,更别说锦衣玉食的赵平之,险些没了性命。
他那时下定决心洗劫山戎,抢他们的存粮,才带了一批人存活。
幸好老天怜惜,开春落了雨,粮食又种了出来,大伙儿熬过了这一劫。
从此以后,他一遇到大事,就想要啃树皮,品尝着嘴里这苦涩味道,不由得想到当年生死关都走了一趟,眼前这事也没有那么大嘛,可以干!
两万人马快马加鞭往康阳赶路,顺着山路从背面绕过去。
这群人大多数都是从小在山上长大的人,走山路简直如履平地。
进入平原,脚程更快了。
就这样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二日半夜赶到了康阳。
赵平之吐出嘴里的树皮,听探子讲敌军还在不紧不慢地烤着羊肉,饮酒作乐,忍不住哈哈大笑,跟门客道:“老子赶路这么久,确实口渴难耐,需要好酒漱漱口!”
说完之后,就挥旗领着骑兵率先冲了过去。
赵平之骑着马如闪电般飞过火堆,在那群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刀挑起一个。
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如同人间的修罗。
而跟随在其左右的,都是最精锐的骑兵。
硬生生杀得这群人四处逃窜。
赵平之却不恋战,直直地往最中央的帐子里骑去,冲到帐子里,看到刚从女人身上手忙脚乱爬起来的元国将领,又放声大笑,横刀劈了过去,那头颅在地上滚了两圈,被用刀尖挑了起来。
恰好太阳升起,阳光拨开了厚重的云层。
孙志原本到府中,想给姜来写一封信……
正提笔抒写离别之言,忽然听到副将一路欣喜地狂喊:“将军!将军!援军到了……援军到了!我们有救了……”
进门副将踉跄摔倒,后抬起头,竟然泪流满面。
孙志握住笔的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援军到了!我们有救了!将军快上城墙!”
孙志登上城墙,就看到一黑皮汉子高坐在汗血宝马上,将一头颅高高举起,暴呵:“你们中军将人头在此,还不速速降我!”
光线照在人头上,竟然真的是与他对峙多日的敌军将领。
敌军瞬间乱成一团,中军被杀了大半,而左右翼成了一盘散沙,接连往后退。
不过半个时辰,这群人就开始退军。
赵平之追了数十里,将人赶出卞国边界,就挥旗停下,大声道:“虽元国是不义之战,但我们卞国不能无礼,将他们赶出卞国即可。”
转头下马,却与门客道:“穷寇莫追,元国倒是不怕,可若是惊动了其他诸国,以卞国如今局势,恐怕无法应对。”
门客笑道:“将军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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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战局消息传得慢。
一日日等待,只传来孙志支撑不住,马上要落败了的消息。
顿时人心惶惶。
康阳背后的荥城终于开始慌了,折子一个接着一个递上来,求救兵,参孙志,参赵平之。
御史台这几日的奏折也跟雨花般落下,说孙志不堪重任,应当革去将军之职位。
温霁握着手中的奏折:“那众位想要谁去?”
下面的人又不吭声了。
温霁屋中看折子,看得心情烦躁,一甩手,将桌子上所有的折子都扫了下去。
“哗啦啦——”落了一地。
姜来恰好进来,险些被折子砸中了脚,幸亏反应快,她往后跳了一步,才躲过去。
这一步跳得,原本被吓得跪在地上的宫女,都没忍住笑了一声。
温霁慌乱了一下:“先生?”
姜来弯腰拾起折子,粗略扫了一眼,不外乎是说温霁识人不清,孙志无能,赵平之狂妄。
在他们口中,革职还不够,应当牵连九族。
姜来看得目瞪口呆,当初康阳落难,这群人也没有这么着急吧。
她一本一本叠好,又给他抱在了桌面上,笑道:“君上在跟谁置气?”
温霁挥退身边众人,抿着唇。
当初在梁国,他小小年纪眼中还有一些野心,到了卞国,反而更加沉稳了。
温霁:“辛相国掌管政务,又手握军权,而屠御史想要参谁就参谁,想让谁罢官,就让我下旨让谁罢官。我并非要故意害孙志,他一路追随我从梁国到卞国,是除了先生外,我身边唯一可信任的人,当时康阳有难,力排众议让他去,是为了让他有些军功可以服众,而我也……”
他顿了下。
姜来却自然而然接过去,道:“也可以在辛相国和屠御史之间撕开一个口子,有个自己的人?”
“是我起了这样的念头,辛相国和屠御史才打压孙志,见死不救,”他低下头,抓住袖口,声音越来越低,竟有些不知所措,“我害了他,也护不住他。”
姜来翻了一下系统,若不是看到前方真实战况,估计心也跟着咯噔一下。
此时的她稳如泰山。
但前线探子消息还没递上来,有些话也不能乱说,咳嗽一声:“你怎么知道孙志一定会落败,而赵平之不会救?”
温霁愣了下,精致的小脸终于有了些松动:“先生觉得……赵平之骗了所有人?”
姜来一本正经道:“看一个人,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赵平之年少被屡屡责罚,还喜欢为百姓那丢鸡少狗的事操心,成年后看到哪个世家大族欺凌他人,又常常一道折子递上去,他甚至敢骂先王奢侈……你觉得是胆小怕事的人吗?”
温霁眼睛越听越亮,摇头。
“到了临平那苦寒之地,他一个世家子弟能留下来,带百姓耕种,斗山戎,最后收编了一支军队,你觉得他没本事?”
温霁又摇头。
姜来笑了:“先前你不是说,在先王未批的折子里,有赵平之想要调回丹阳的上奏吗?”
“我确实看到了……”温霁道。
虽然这些折子大多数经过了他人之手,留下的,多是没用的东西,他还是一本一本地翻阅,甚至找了先王的认真研读。
姜来放慢了语速,问出了最后一问:“那你觉得此人对卞国彻底死心了,所以会对康阳落难见死不救?”
温霁眼睛终于亮起来:“他若是死心,就不会想着调回丹阳,说明此人还有求取上进之心!”
“对,所以这道旨下去,他一定会去。”
以上所有话都是姜来瞎扯的。
她就像是大型考场上已知道答案却倒推解题过程的人,绞尽脑汁分析,从而让人信服。
这也是一种本事啊……
她喝了一口茶,心想着,自己真的越来越像个合格的神棍了。
窗外夕阳落下,拉下了长长一道光影。
姜来站了起来,站在光中,白皙的皮肤被照出了暖色,她微微弓腰,笑道:“君上哪里走错了,是走了一步好棋,等孙志归来,这朝堂就能换一翻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