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此同时的避水阁内,庄霂言正优哉游哉地躺在床上看话本。
这《剑客游记》是他好不容易求门内的大师兄帮他从市集里淘回来的,平日里修行繁忙根本没有时间看。趁着这次装病他才能一次看个过瘾。
啪嗒。
身边的窗户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庄霂言以为是鸟雀,翻了个身继续看书。
啪啪哒哒。
这次声音连续响了两下,似在催促。
庄霂言不耐烦地坐起身,推开窗户向下看。
楼下的草灌里冒出两根歪歪斜斜的辫子,看到庄霂言探头也不动弹。
她似乎觉得自己藏得很好。
庄霂言叹了口气,无奈喊道:“是谁啊?”
草丛动了两下,裴明鸢从里面跳出来,仰头得意地看着他。
“你没发现我!”她骄傲地叉腰,斗胜的公鸡脖子都没她仰得高。
“是是是,大小姐有何贵干?”庄霂言趴在窗户边哄孩子,“这个时间你该回去睡觉了,不然让你兄长看到一定会骂你的!”
“坏蛋,又说我兄长的闲话!”裴明鸢愠怒道,“我就知道不该来找你!”
说两句又不乐意了。庄霂言失笑道:“你找我来干什么?该不会兄长不在身边怕黑睡不着吧?”
“谁怕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年仅六岁的女童大声道,“我想要去看那个宴会!你可以带我去吗?我不知道在哪!”
“什么宴会?”庄霂言故意逗她。
“你别骗我了,我都知道!”裴明鸢厉声道,“清扫郁离坞的弟子们都传开了,说今夜宗内有宴会,兄长要登台舞剑,我想去看他!”
庄霂言愣了一下,挑眉道:“那你怎么不找别人带你去?”
“还不是因为……”裴明鸢突然顿住,低下头掰着手指数数,“兄长在宴会上,湘银姐姐出宗斩妖……只有你最闲。”
数来数去,她发现自己在宗里认识的人只剩下庄霂言了。
伏阳宗的少小姐。出生六年,在宗里认识的人居然只有三个。
庄霂言无语凝噎,半晌将手中的话本合上,扯来衣衫披好,扭头对下面的小丫头喊道:“等我!”
——
另一边的赏月宴上。
从天而降的白衣舞女让满座宾客哗然惊叹。那自月宫中飞身而出的模样更是让众人议论不休。
“是妖术!是妖术!这人是妖怪!”
“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子!这障眼幻术又不稀奇,伏阳宗内弟子也能学会。”
座下窃窃私语,而主位上的两人皆是变了脸色。
裴世丰皱紧眉头,不记得自己有吩咐过这一出。而康承德却倏地瞪大了眼睛,一时间竟看得有些痴了。
“那舞女是怎么回事?”裴世丰挥手叫来管事的弟子,“为什么私自登台?”
管事弟子汗流浃背地挠头。他也不记得自己有安排过这种场面。宗主只说让少主一人独舞,他便让所有舞女退下,现在台面上这人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回宗主,这人……并不是弟子安排的。”他小声道。
“什么?”裴世丰微怒道,“那还不快把他赶下来!这样唐突登台成何体统!”
“等等裴老弟!”康承德突然出手拦住了裴世丰,“我倒是对这舞有些兴趣。双人舞剑还没见过呢。”
裴世丰看着康承德期待的表情,咽下一口浊气挥退了弟子。
“既然康兄您喜欢,那便让他跳下去吧。”裴世丰皮笑肉不笑,指尖握着的酒杯壁上出现了几条裂痕。
他不加掩饰的威胁目光落在裴尊礼身上,而后者也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敢出什么乱子的话你就完了。
裴尊礼读懂了父亲的意思,握剑的五指都因为紧张而僵硬了。
“要是今晚你敢出丑扶了伏阳宗面子……你知道后果的。”
父亲的话如梦魇萦绕在耳边,隔绝了清亮的琴声。
贺玠起剑画圆,却见裴尊礼还像根木桩子一样定在原地。
这是……被吓懵了?
贺玠抬起羽翼般宽大的袖子遮在裴尊礼脸上,五根极细的银丝从袖口飞出,分别定在了他的四肢和躯干上。
“别怕,我在。”
面纱下的嘴唇微启,柔和的声音让身前颤抖不已的少年渐渐平息下来。
裴尊礼深吸一口气,和着乐声鼓点刺出了第一剑。
贺玠勾动手指,丝线就牵动着裴尊礼的腰身让他面向自己。
“可曾听闻双鹤舞雪?”
面纱下的嘴唇并没有张开,但裴尊礼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贺玠的声音。
“没有。”他小声回答道。
贺玠微微一笑,手中凭空出现一颗色泽斑斓的花球。他右手将花球抛在半空,左手操纵丝线,牵引着裴尊礼的身体,让他踩在自己的手臂上一跃而起,同时朝着凝滞的花球刺去一剑。
只听刷啦一声,花球迸裂开来,从里面飞出无数纯白的羽毛,自高空缓缓飘落。乍一看以为数九寒天的大雪,落在手中又似春风拂柳的白絮。而在这风雪的中心,两个皎白的身影如同空的日月辉映,两道剑锋也似雪夜划破天际的闪烁陨星。
剑芒相撞,衣袖翻飞。
在漫天白雪中挥剑的二人恰似那针锋相对的雄鹤,旋转花剑时又似交织缠绵的伴侣。
裴尊礼一招一剑都挽得又快又准,引得席间看客们阵阵惊呼。
“这不是很厉害吗?哪有传闻中说得那么不堪?”
“这是突然开窍了?”
“我就说伏阳宗怎么会出习剑的废物。”
听着席间众人褒奖的风向,裴世丰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他身边那位教导裴尊礼舞剑的弟子已经看傻眼了,不明白怎么短短几个时辰少主就像被夺舍了般判若两人。明明之前还是个挥剑都有气无力的傻样,怎么现在厉害成这样?一招一式都优美精湛,令人难以置信。
“那个人,是宗门里的吗?”裴世丰指着蒙面的神秘舞者问道。
他身边的弟子诚惶诚恐,还沉浸在震惊中没有回神。
“啊?那、那个人,应该是外门的女弟子。”他磕磕绊绊道,“的确是有一名蒙面的领舞女子,应该是少主怕出错,私下和她商量好一起舞剑吧。”
外门女弟子?
怎么可能。裴世丰瞳孔微缩,定定看着白羽中一闪而过的银丝。
外门女弟子怎么可能会千丝控偶这等妖术?
裴世丰几次想要打断舞剑,可看着兴致高昂的贵客们又硬生生忍住了。
一曲完毕,纷落在地上的羽绒随风卷起,将弄剑作舞的两人包裹起来,化作点点流萤飞入月中。
宴席恢复如初,台上只剩下裴尊礼一人。
他手握着一根纤长的尾羽站在原地出神,瞳孔中那翩然的白鹤身姿还未消退,耳中是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他没想到云鹤哥说的“好点子”是这样的,也没想到他居然敢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父亲面前。
他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帮助自己。
裴尊礼感到心口一阵刺痛,收紧五指将尾羽放进袖子里。
“裴老弟你可是谦虚,我看小少主明明很会使剑啊。这一舞跳得甚是好看,怎么到你嘴里就成扶不上墙的烂泥了?”主位上的康承德笑着打趣,却不闻裴世丰回答。
他扭头一看,发现裴世丰两眼阴狠地盯着席上渐渐消散的白羽,手里的酒杯都被他捏成了两半。
“来人。”他对着身后的阴影喊道,唤来一名黑衣弟子。
“去给我找到刚才那个蒙面舞者。”裴世丰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掘地三尺都要给我挖出来!”
弟子躬身领命,眨眼就消失在了黑夜中。
裴世丰微微转头,目光定在了宴席中央的裴尊礼身上。
“裴尊礼。”他沉声喊道。
“父……宗主。”裴尊礼垂眼应答。
“过来。”裴世丰沉声道,“再给我拿个酒杯。”
裴尊礼脚步有些虚浮,接过侍从递来的杯子,小心翼翼地呈给裴世丰。
裴世丰一手撑着脑袋,用另一只手的指甲敲了敲酒壶,示意裴尊礼倒酒。
裴尊礼抬眼看着父亲阴沉的脸,斟酒的手都在发抖。
“你在怕什么?”裴世丰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道,“你不是跳得很好吗?”
裴尊礼手一抖,清酒洒出去了几滴。
“你骗得了他们,但你骗不了我。”裴世丰按住酒杯底座道,“你不可能有那种实力,那个蒙面人在帮你。”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裴尊礼低声道。
“不明白?”裴世丰冷笑一声,“等我抓到那个人问清楚,不就真相大白了?”
裴尊礼呼吸一错。
“是那只鹤妖?”裴世丰声音嘶哑,却让裴尊礼感到了灭顶的恐惧,“还是有其他什么牛鬼蛇神?”
“我还真是小看你了。”裴世丰捏起斟好的酒杯一饮而尽,“居然还有胆子与妖物勾结!”
“不是的父亲,我并不认识那位舞者。”裴尊礼双耳嗡鸣,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口中的辩解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裴世丰的眼神沉重地压在自己身上,压得自己后背冷汗如雨。就在裴尊礼快要提不上来气的时候,席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穿着外门服饰的弟子狼狈不堪地跑进宴席,径直扑倒在裴世丰脚边。
“宗主!宗主大人你可要给我做主啊!”弟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头发也乱成了鸡窝。
“这是做什么?”裴世丰甩开他的手,“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宗主,山下来了个人吵着要见您呢!”弟子愁眉苦脸道。
“什么人?你们怎么不拦住?”裴世丰道。
“拦不住啊!”弟子咧开嘴,牙齿里面都是鲜血,“他身后跟着个女人,身手狠毒满身妖气。恐怕……恐怕是个妖兽!”
“妖?”裴世丰手一顿,“你是说,一个人带着一只妖?”
闻言一旁的康承德突然笑了。
“你说的那个人应该是犬子。”他摸了摸胡子,“这孩子最近养了个蜂妖当玩物,平时在家里威风惯了,下手没轻重,真是失敬了。”
裴世丰拧眉道:“养了一只……蜂妖?”
康承德含笑不语。
谈话间,一声刺耳的尖叫响彻宴席。
一位富商的妻子面色发白地指着自己的瓷盘,那里面赫然躺着一根滴着血的断指。
裴世丰拍桌而起,一个如鬼魅般的黑影从天而降地落在宴席中间。
那是个消瘦苍白的女人。她只淡淡看了一眼裴世丰,然后便走到那位快要晕厥的夫人前拾起断指,放在鲜红一片的掌心。
“什么人!给我抓住她!”裴世丰厉声道。
“等等!”
一声吆喝打断了蠢蠢欲动的众弟子。
满脸横肉的胖子不紧不慢地走进宴席,高仰起脖子看向裴世丰。
“裴宗主,下人有些冲动,实在抱歉。再不济,您给我个面子吧。”胖子咧嘴一笑,不过这笑容却无比阴森。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裴尊礼搭在酒壶上的手指蜷紧了。
康家大少爷。康庭富。
“原来是康公子。”裴世丰睨了一眼身边的康家家主,挤出一抹笑道,“是随康兄一道来参加宴席的吗?”
“并不是。”康庭富走到那个女子身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将她踢跪在地。
女子嘴唇颤动,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她低下头,抬起手,像是在为裴世丰进献。可她手中没有奇珍异宝,只有那截血淋淋的断指。
“我们是来讨说法的。”康庭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