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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冽的清酒自玉壶落入杯中,在月光下画出醉人的弧度。
飞溅的酒珠映射着天上满月和席中烛光落在兰花编成的金乌头上,让那盘中神鸟双眼含神,栩栩如生。
传言中名流毕至的赏月宴就设在伏阳宗峰顶的庭园。
软榻温酒,明月佳肴。
上到送宾礼器,下到杯盏筷枕。宴席上没有一件器物不是价值连城。
光是那盛酒的杯子就是千载难逢名具“琴瑟”。
酒若纤指,杯若丝桐。倒酒入杯,琴瑟和鸣。
这是裴世丰最喜爱的一套酒具,一般的宴席他绝不会拿出手。
裴世丰自东向西地坐在主位上,举杯迎接每一位落座的贵客。
裴尊礼在他身后纱幔相隔的暗处负剑而立,默默看着各个金枝玉叶的客人流连在觥筹交错间,自己却只能吞咽唾沫缓解酸痛的胃部。
从午间到此时自己滴米未进,肚子早就饿得发慌。可裴世丰为宴席的顺利,特地派了名弟子督促自己练习舞剑动作。
那弟子都是个看人下菜的东西。他知道裴世丰对这个儿子不管不顾,便也有样学样地端起架子,不许裴尊礼有一刻的停歇。
席上的宾客很多都是携家眷一同前来,不少嫡长公子跟随父亲与裴世丰攀谈贺礼,都想借此机会让自家后人结识家族之外的名流。
“听闻宗主大人收有一天赋异禀的养子,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得见?”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对裴世丰拱手笑问。
“他今日身体有恙,怕是不能出席了。”裴世丰举杯道,“不过犬子会代其在席间舞剑祝酒。”
裴尊礼缩了缩肩,头埋得更低了。
好一个“代其舞剑祝酒”。在父亲眼中自己只是庄霂言的替代品罢了。
他想要在人前树立慈父威严的形象,所以才让自己这个废物嫡子代劳仓皇登台。
咕——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裴尊礼将目光定在脚边一棵枯草上,看着它左右摇曳转移注意。
自己舞剑助兴的环节要到宴会后半程才会开始,那时月光最好,气氛最盛。也就是说自己至少还要这样傻站一个时辰。
“裴老弟,真是好久不见啊!”
正当裴尊礼冥想得起劲时,一声大喊把他惊回了现实。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无论是身披的金丝大氅还是腰间的夜明宝珠都明示着他不凡的身份地位。
康氏家主,康承德。
靠近裴世丰的座席尚有一个,可康承德看也不看那个位置,径直走向主位上的宗主。
“康兄别来无恙,近日可安好?”裴世丰朝男人笑道。
裴尊礼微微诧异,倒不是康承德如何奇怪,而是一直端坐主位上的父亲居然起身了。
他朝男人举起酒杯,可康承德只笑着摆摆手道:“这几日染了风寒,郎中说我不能喝酒。抱歉了裴老弟。”
裴尊礼皱了皱眉,悄悄盯着康承德。
裴世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无所谓地大笑一声:“那算是裴某劳烦康兄了,罚一杯!还请康兄快些落座!”
康承德瞥眼看了看那个位置,又抬头瞅了瞅天上的月亮,摸着肚子缓缓道:“裴老弟,你这宴席既是赏月宴,那我可得选一个最能看清月亮的位置啊。”
裴世丰的笑容一僵,抬眼向天空看去。
此时的月亮高挂在偏西的地方,坐在南北两侧的客人若是想赏月,需要扭头才能看见,十分不方便。但若是坐在宗主主位自东向西观望的话,所有美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尽收眼底。
康承德这番话的意思不言而喻。
裴尊礼心里咯噔一跳,胆怯地看向父亲。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他不可能视而不见。
“哈哈哈哈,小事,小事。”裴世丰大笑两声,抬手叫来了两名弟子,“再为康大人设一个坐东朝西的位子!”
父亲……笑了?父亲,没有生气?
裴尊礼大为震惊,抬头的动作太大,引得管教他的那位弟子频频侧目。
两位弟子很快便重设了一张软榻,紧靠着主位。
那康承德也不避讳,大大咧咧地坐下,拿起筷子就夹菜入口。裴世丰也像没事人一样和他攀谈寒暄,似乎真的不在意主宾座次的问题。
席下的客人们也见怪不怪,没有谁敢对康承德的做法提出异议。众人饮酒作乐,席间歌舞升平。这一年一度的赏月宴面上是邀请各位贵客寻欢,实则就是整个陵光大人物的名利场。
裴尊礼看着帘后若隐若现的人群,仿佛窥见了一幅虚幻的浮生图。
互相勾结,暗度陈仓——他脑中突然冒出这两个词,却足以囊括这里的所有人。
如今伏阳宗势头衰落,名声败坏,对陵光的掌控也大不如前。裴世丰不懂如何收拢民心,却知攀附名流。只要钱权大政倾向他这边,宗门还能尚在飘摇风雨中留得一席之地。
可依附他人存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伏阳宗说破天也只是一个为了守护陵光百姓建立的护国之宗,没有与他国建交也没有受皇室青睐,能为这些贵客带来的利益极其有限。
人越往高处走,对金钱和权力的渴望就越膨胀。一旦这些大家族发现伏阳宗已经不足为惧,甚至弱不禁风时,他们绝对会果断弃之离去。
但那还不是最坏的情况。
裴尊礼不自觉抱紧了剑。他记得自己之前看过一本兵法书,那里面有讲失去兵权的大将军如何被人架空,当作傀儡使唤,利用他在民间的声望做遍丧尽天良的事。
如果整个伏阳宗都失去了威望变成一具空壳,那内里的血肉是善是恶就由不得裴世丰说话了。
裴尊礼死死盯着康承德的背影,看着他油腻发亮的侧脸心里直打鼓。
康家声威并齐,家中既有朝廷重臣又有后宫宠妃,整个陵光无人敢与其争锋。
换位一事虽小,却是他对裴世丰底线的试探。
若父亲一退再退,他绝对会更加无赖地得寸进尺。
宴会上的灯火虽明,但裴尊礼的脸却煞白无比。
这样下去,宗门衰败是必然的事情。
裴尊礼紧咬嘴唇,满脑子都是宗门覆灭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如果我是宗主的话,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抹不掉了。
裴尊礼想起贺玠告诉他的那句“预言”。他说他一定会成为宗主。
虽然知道他当时只是在安慰自己,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裴尊礼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饥饿带来的眩晕感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康兄此次前来,想必还是有要事相谈吧?”
“实不相瞒,却有一事。”康承德摸着下巴道,“是有关犬子的。”
父亲和康承德交谈的声音幽幽传来,裴尊礼本无意偷听,可“犬子”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康承德的儿子?那不就是康庭富吗?
“裴老弟你应当听闻了前些日子城外突然新拓江流吧?”康承德道。
“是,略有耳闻。”裴世丰面色不太好看。这新开的江流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完成的,现在提起来无异于打他的脸。
“那你可知,那江流里有一群罕见的妖兽?”康承德脸上勾起一抹笑。
“这倒是有所不知。”裴世丰声音渐冷。
那群鱀妖——没人比他再清楚不过了。
“是这样的,犬子偶得那些妖兽的行迹,想要将它们捉入囊中。”康承德低声道,“但捉妖这码事,还得请裴老弟你出马。”
“捉入囊中?”裴世丰疑惑道,“敢问康小公子要一群妖兽作何用?那些东西肮脏又歹毒,恐会伤害到公子啊。”
康承德轻笑一声:“自是大有用处,但现在不便告知啊。”
裴世丰默默喝了口酒,似在思索。
裴尊礼听得正入神,手臂突然被一个人揪住了。
“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啊少主。”
那位代行管教的弟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抓住自己的手臂道:“您马上就要登场了。”
裴尊礼如梦初醒,差点忘了正事。
席上的舞女水袖翩翩,悦耳的丝竹鼓乐已然进入尾声。
晚风揭开了如纱的黑云,露出了其后圆润的月亮。
“该您了。”那弟子低头一笑,伸手将裴尊礼从帘子后推出。
训练有素的舞女们立刻轻盈地簇拥上来,用长袖遮盖着他,直到走上宴席的中央。
乐声骤停,众人的交谈声也小了下来。
舞女们纷纷掩面离开,偌大的台面上只剩下裴尊礼一人。
数不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探究的,好奇的……灼热的视线在他身上盯出了窟窿。
裴尊礼的思绪还没完全收回,一时间无措地看向主位上的父亲,却见他正偏头与康承德交谈。
“哦?”康承德饶有兴趣地眯眼道,“这个小孩莫非就是伏阳宗的少主?”
裴世丰目光阴沉犀利。
“养子庄霂言今日身体不适,只能让犬子代其舞剑。”他垂眼微笑道,“他自幼愚钝,对剑术一窍不通。恐是让康兄见笑了。”
那些话一字不落地传入裴尊礼耳中,句句扎在他心上。
琴鸣响起,按那位弟子教导,裴尊礼应该起剑和乐,行云流水地完成剑舞。
可接二连三的打击和身体上的不适让他迟钝地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裴世丰的眼神渐渐凌厉起来,他也发现了裴尊礼的不对劲,却只能用神色予以提醒。
怎么办,身体动不了。
裴尊礼用尽全力命令右手抬起剑,可胳膊却硬得像块石头。
“怎么回事?”
“这是谁?是误闯进来的弟子吗?”
“小点声,他你都不认识?他可是伏阳宗正牌的大少爷啊。”
“哦?就是传闻那个天生习剑废材,虽然出身剑宗却对习剑无半点慧根的傻子吗?”
席上已经有嘲讽的窃窃私语,都认出来了他的身份。
怎么办?
裴尊礼连呼吸都做不到了。原本记住的动作在这一瞬间全部消失殆尽,一个不剩。
裴世丰握住酒盏的骨节隐隐泛白,已经到了隐忍爆发的边缘。
锃——
舒缓的琴声突然发出一声尖鸣。
一抹夺目的莹白在众人头顶掠过,吸走了所有的视线。
裴尊礼缓缓抬头,只见如盘明月中走出一位身姿挺拔的仙娥。仙娥挥袖腾飞,落在宴席中间,落在他的身边。
“怕什么,不是说了有我吗?”
听闻此声,裴尊礼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仙子模样的舞者。
他身穿和自己相似的舞剑装,不过脸上却蒙了一层洁白面纱,只露出那双惊艳世人的碧穹双瞳。银白的长发染成了浓墨的黑,宛如落在雪上的乌雀。
“云……”裴尊礼情不自禁地出声。
“嘘。”面纱下的唇角扬起,贺玠轻声道,“要开始舞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