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全忠满腹疑虑地回到了自己的宿处。今日天子驾临军营,他这个天子侍卫照理说应当守卫在天子行营才是,可是姬发却吩咐他回去休息,天地可鉴,他都休息了许久好嘛!身后的天空不知在什么时候,不知被哪位神明给偷偷地擦上了一层黑色,天子行营前,自己才站过的位置,也悄然之间换上了另一个侍卫方弼。苏全忠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心中除了疑虑又免不得增添了一丝郁闷。心不在焉地掀开帐帘,陡然看见原本坐在帐中等候,此刻见他进来忙起身相迎的苏护,苏全忠登时惊喜满怀,什么疑虑,什么郁闷,一瞬间都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父亲!孩儿拜见父亲!”
“快起来!快起来!”苏护赶紧箭步上前扶起儿子,完成新月的双眼在见到苏全忠的那一刻便已噙满了泪花。他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许久才慢慢放开了手,苏全忠才抹了一把眼泪奉苏护落座。苏护仔细端详着苏全忠,虽然瘦了些许,但双目炯炯有神,半点看不出有任何不顺意的样子,苏护一直悬着心这才落下了一半。他道,“全忠,天子很看重你吧?”尾音拖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和忐忑,外头听不出来,苏全忠却是清楚。他发自内心对苏护说道,“爹,天子赏识,儿子唯以命报之。”
苏护含泪点了点头,咽下一道哽咽心也随之踏实了些许。士兵把按照姬发吩咐准备的膳食端了进去然后又迅速退了出来再跑去跟姬发复命。姬发手里正小心翼翼地握着一只五彩雀鸟,闻得禀报微微点头莞尔道了声辛苦。士兵还礼后躬身退下,之后姜子牙便走了进来,姬发欠身相迎,姜子牙俯身还礼后坐到了姬发的身边。姬发问道,“岳父,您见到申公豹了?申公豹怎么说?”
由于此次中毒事件,考虑到将士病后身体状况,姬发和姜子牙在仔细斟酌之下,还是决定搁置攻占渑池计划。为免在大军休养间隙再生出什么事端,姜子牙认为与申公豹见一面很有必要。除此之外,姜子牙也有意对申公豹言语探查一番。于是仔细观察之下,姜子牙终于基本认定,申公豹对事毫不知情。得知姜子牙的判断,姬发有些不解,“九尾狐想来视申公豹为军师,这么大的事,她怎会不与申公豹商议?”
“我猜测,是因为申公豹现处在明面上,九尾狐无论是把申公豹召回朝歌还是她亲自来渑池,又或者约人要别处,我们这边都会听到风声,所以才瞒着他的吧。”
姬发思考了一下,认为姜子牙的猜测也不无道理,但是因为申公豹之前的种种作为,姬发心底至今仍对申公豹抱有一丝怀疑。姜子牙看出了姬发的心思,淡淡说道,“对申公豹和渑池,该怎样还怎样,万一申公豹的身份暴露了,这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嗯。”姬发郑重颔首,姜子牙瞥了眼姬发手里的雀鸟忍不住失笑问道,“臣去渑池之前这雀鸟就在您手里,这臣都回来了,您还握着它呢?”
姬发不好意思地低了低眉,眉目间纠结片刻到底把雀鸟放了。姜子牙疑惑问道,“天子不问了?”
姬发摇了摇头,“淑祥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很是难受,我怕我这一开口,会增加她的压力。”
姜子牙道,“之前,我怕孩子难过,一直没敢问。这天花毒,到底是为什么鼓捣出来的?”
姬发道,“天花病势猛烈,传染力强,一旦染上,痊愈的可能,千人里不过一二而。到目前为止,无论是神农谷,亦或专攻巫术以挽救生命的灵山十巫,都拿不出一个切实有效的办法,不过,神农谷在经过多年的追踪,发现凡是感染天花而不死的病患,终身都不会再染天花,淑祥便据此提出,与其去研究如何治愈天花,不如从直接切断天花感染的可能。让人先感染天花,已达到终身不染天花的目的,这天花毒就是这样被她炼制出来的。”
“这孩子可真敢想。”姜子牙乍然得知姜淑祥居然会生出这般想法不禁感到震惊,但也不过一瞬他稍稍变形的声线便调整了回来,“但是,这也未尝不是一种思路。”
“是啊,其实淑祥还有很多想法,有些不被人接受,可淑祥说,明明可以救活他,为什么要因为不知是谁定下的规矩而眼睁睁看他丧命?有些法子听上去是荒诞不经,可神农不尝百草,又怎知哪种草有毒,哪种草无毒,哪种草能治病,哪种草能害命?”
“说得好,说得对!想法也好,都记录下来,说不定还真就能给人蹚出一条路来,就算蹚不出路,能给人些许启发也是功德一桩啊。”姜子牙眸心绚出一抹骄傲的亮色,仿佛在说吾女当如是。姬发瞧了一瞧姜子牙脸上的表情,忍不住抿嘴一笑,顺手从果盘上拿起一颗果子给姜子牙剥了起来。这是姜淑祥为了尽快恢复将士们的元气,特意托南极仙翁从昆仑山主峰摘下的,今早刚刚送过来的。哪吒把果子装盘给姬发的时候,姬发听说是给那些染病的将士们准备的立刻便拒绝了,没想到哪吒却说,这果子整个周营都分着吃了,照姜淑祥的叮嘱,每人两个,这一盘是剩下的,已经有些不新鲜了,再不吃就浪费了。哪吒还说,这果子不能过夜,所以南极仙翁会连续送七天,明天还有,姬发这才接下。仔细看看,这果皮是有些发暗了。姬发蹙了蹙眉加快了手速,岂料才果皮剥去一半,方弼竟进来禀报,“天子,丞相,营外有一位自称斩衰的冥官的求见。”
“酆都主官?”姬发和姜子牙立即对视了一眼,而后姬发出言相请。斩衰在士兵的引领下疾步进入姬发行营,彼此见过礼后便取出一幅画像展开,干脆利落地直接奔向了主题,“周天子,姜丞相,我酆都日前派至人间公干的冥官在你周营附近失踪,请两位配合,允许我搜查周营。”
姜子牙看着画像觉着眼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不过眼下他来不及询问,因为姬发已敛起嘴角沉下脸色并且看向了他。姜子牙接收到姬发的眼神后收敛了思绪,望向斩衰肃容说道,“酆都主官稍安勿躁,且容我周天子先行升帐问上一问,若真需要搜营,我家天子也自会安排,无需酆都主官受累。”
姜子牙这边话音刚落,姬发那头升帐的命令便无间隙接上。众将得命不敢怠慢迅速集结在姬发座下,苏全忠和苏护亦在其中。姜子牙请斩衰出言道明了情况并将失踪冥官画像展示众人,话毕罗刹出列说道,“我一直在周营,从未见过。”高明高觉在旁附和,李长庚和惧留孙双双摇头。众将俱是一脸茫然,唯哪吒和邓九公脸上露出异色。姜子牙敏锐地捕捉到哪吒和邓九公脸上的不自然,立时沉下脸色沉声斥责,“哪吒!”
“师叔,不关我的事,是邓九公说的!”哪吒听出姜子牙语气不善吓得脱口就将实话给吐了出来,姜子牙眼神越发严厉,李靖心头一紧赶忙把哪吒拉到自己身边,“哪吒,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
“与哪吒无关,是我的主意。那日我与哪吒监看敌军,回来时见到一个影子在咱们军营附近鬼鬼祟祟的,我担心是申公豹派来的邪祟,所以才让哪吒动手给扣了。今日天子莅临,末将本应禀报,奈何末将大意,一时间竟给忘了,请天子责罚,请丞相责罚。”
邓九公单膝跪地向姬发与姜子牙请罪,姬发同姜子牙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如此说来,不过是个误会,邓将军请起吧。”姬发温和地向邓九公抬了抬手,并吩咐哪吒即可释放那位冥官。哪吒右手向上幻出一朵粉瓣紧闭的莲花开始施法,花瓣开始巍巍绽开露出一个小口。一缕白烟自口中飘出,显现成一名皮肤白净,眉眼间似乎与邓九公父女有几分相像的年轻男子模样。只见他显形之后立马向斩衰施礼问安,斩衰道了声免礼急急走上前来察看男子是否无恙。姜子牙细眼打量了男子片刻,突然弯起嘴角笑道,“你是邓秀吧?难怪我方才见到画像就感觉眼熟。”
“姜先生大安,渭水之畔蒙贤伉俪搭救,邓秀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姜子牙微笑着摆了摆手,别有深意的眼眸睇回斩衰的身上,“既是误会一场,此事便到此为止吧。”
“姜先生。”斩衰辨出姜子牙话外之音,面上瞬间浮起一层为难之色,“您救过我家秀儿,照理说,我是该给您一个情面的,只是这次,秀儿查的这件案子与君翊殿有关,秀儿来人间是奉了公子的命令。我们本与公子约好了昨日汇报,现在失约上殿不说,秀儿刚才跟我说他追丢了目标,这孩子目前处在冥官选拔试的考核期,姜先生,我的心情,您应该是能够理解的吧。”
“冥官选拔试很紧要吗?”邓九公在姜子牙开口之前冷不丁插话进来,他这一开口,帐中非但大周君臣,就连斩衰等一路冥官都变了神色,其中邓秀的眼神尤为复杂。姜子牙冷眼扫视阶下一圈儿,没答邓九公问话而是把哪吒唤了上来,“哪吒,你好好想想,那日除了邓秀,还有旁的妖魔鬼怪吗?”
哪吒挠了挠头,努力回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师叔,除了邓秀,真的没抓着旁的。”
“唉……”斩衰才亮起来的眼眸瞬间又暗淡了下去,不过他还是拍了拍同样一脸失落模样的邓秀的肩膀并出言安慰,“没事,追丢了就追丢了,咱们回去加把劲儿,把目标找出来就是。冥官追丢目标,这是失职,但也不是没法弥补,公子也追丢过。”
“我家舅爷是追丢过,可他好歹实打实地去追过,这位冥官怕是未必吧。”姬发冷冷的声音陡然响起,姜子牙闻声打量了姬发脸色一眼几不可闻地一叹。哪吒缩了缩脖子挪步躲到了姜子牙身后,只听姬发继续严声斥道,“我大周尽是虎狼之辈吗?我跟丞相是洪水猛兽吗?你们有话就不能直说吗?你们是怕我是那会因一句话就要你们脑袋的人,还是当我可欺,才在我眼前一唱一和的?”
帐内一片默然,众将不知天子之怒从何而来只得惶惧垂首,姜子牙心中清楚姬发因何动气,但碍于君臣之分这个时候不好张口只能深沉了眸色压向斩衰和邓秀。哪吒偷偷掀了掀眼角顺着姜子牙的视线一道望去,只见邓秀居然眼圈红了,一双眼珠子仿佛就要流出泪来。他扬脸坦荡望向姬发,“天子是如何看出,我是在跟您演戏的?”
姬发没有回答,转脸询问哪吒,“哪吒,你扣下邓秀至今,他可有向你表明过他冥官的身份?”
哪吒的脑袋当即摇成了个拨浪鼓,姬发这才重新睇向邓秀,“你明明有时间跟哪吒解释清楚,却始终没有开口。斩衰说你是奉上殿之命行事,可见此案并非由你独揽,案既涉及君翊殿,你这边又迟迟没有消息,试问阎罗王哪里还坐得住?再者,你追踪目标到此,你是一个冥官,怎么就轻易在人前现身了?我营中有冥官驻留,他们难不成都是摆设?”
“周天子当真圣明,倘若三十年前,这天下便是您做主,这世间不知会少几桩冤案,这冥界不知会少几缕冤魂。”邓秀眼角倏然滚下血泪,长长的泪痕印在一张遽然煞白的脸上,在这深沉的夜晚,格外的骇人,“不错,我是故意让您的人发现的,我这趟就是冲着您来的。周天子,我是来向您喊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