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城黑土地里,马昆蹲着身子随机抓起一把土放到鼻端细细闻着,半晌,他洒了手里的土,皱着眉头站起了身。柳息风沉着脸色迎面向马昆走来,在马昆面前站定,压低音量道,“你听说了吧。”
马昆微微点了点头,道,“嗯。天子有意起用降臣讨伐鹰川,这是好事儿啊,我们不都盼着血债血偿这一天吗?”
“我可没你这么乐观。”柳息风苦涩轻笑摇了摇头,“我曾经也相信过他们,结果呢?是雁城沦陷,贼寇屠杀,血流遍地,田垄白骨!”说话间,柳息风的眼角不觉再次绽出一点血色,“我这有一封谏书,我们雁城一致决定,联名向天子请愿,准许我们手刃鹰川。你可愿意同我们共进退?”
马昆微微勾了勾唇角,上前一步逼近柳息风附耳说道,“别犯傻。”柳息风脖子被马昆激起一层鸡皮疙瘩,马昆森森然盯着柳息风继续说道,“从前雁城无主倒也罢了,现在雁城有主了,居然还要手无寸铁的百姓上阵杀敌,你这是在打天子的耳光。”
“鹰川无耻,又有妖兽之力,让那帮软骨头去打仗,届时输了阵,这便不算打天子耳光吗?”“软骨头?柳息风,你是不是忘了,他们也有一腔热血,也曾守土保民。北伯侯负是被数典忘祖的东西把持过,但你摸着良心回答我,鹰川侵略止步雁城,你口中的那帮如昂骨头,真的没有半分作为?何况,有我姑父在,事关大周天子威严,无论如何,这场仗我们都是赢定了的!”
柳息风凝睇马昆,此时的他,就像一个在水中漂浮了许久,好容易找到一根浮木,却害怕地不敢伸手去抓,“马昆,我们真的可以相信他们吗?”
“可以。须知:天道浩然,神迹昭彰,那帮奸邪气数已尽了。”马昆探手入柳息风胸前,一副“你果然搁在这”的得意表情,取出谏书拿出火折子烧了个干净,蹲下身子郑重其事地将手里的灰埋葬土中,“柳息风,我要封笔了。”
柳息风挑了挑眉毛,和马昆一道将谏书入土后不以为意地说道,“听你弟弟年年嚷嚷这话,都不换词儿的吗?”
“这次是真的。”马昆一脸严肃地站起身来,“柳息风,跟我去西岐。”
柳息风随之起身,闻言陡然凛眸,马昆嘴角上弯眼中却难掩一抹哀凉。这个时节的雁城依然很冷,刮脸的硬风里不时还会夹杂些许霜屑,扑到皮肤上顿时觉得拔凉拔凉。由于连年遭受鹰川侵压,雁城百姓目前生活十分拮据,房屋破败严重,临时拨来用于安置姬发和姜子牙的宅院算是城中最好的,一阵强风掀过来还是瑟瑟抖个不停。姬发皱着眉头费力关好门户,转身坐回主位问姜子牙道,“岳父,这两日我们走遍了雁城,亲眼目睹了城中百姓生计之艰难,我打算先调一批粮食和款子过来应急,您意下如何?”
姜子牙回道,“天子仁德,臣自然从命。只是臣少不得要提醒天子一句,您调来的钱粮再多,也只能用于救急,不能用于救穷,而雁城如今的困顿,其根本不在于急,而在于穷。”
姬发郑重颔首,道,“我再三斟酌后,决定任命广胜大夫为雁城城主。广胜大夫出生北疆,早年也曾在北伯侯府中任过小吏,通稼穑懂兵事,可谓不二人选。”
“天子圣明,只不过,广胜大夫再懂兵事终究也不是武将,也没有游历江湖的经验。雁城直面鹰川,又有江湖中人不时来往,臣恐怕单单广胜大夫一人会力不从心。”
“岳父所虑甚是,关于这一点……”姬发看向坐在另一旁的苏护莞尔道,“苏侯爷,我有意安排令郎苏全孝留守雁城,不知侯爷可会觉得令郎屈就了?”
“天子言重。”苏护惶然欠了欠身,赶忙出言表态,“卫国戍边这是全孝的光荣,我只是担心全孝不懂法术,未必抵得了鹰川的妖兽。天子改派臣长子全忠如何?无论兵马谋略,他都远胜他这个弟弟,而且全忠还略懂法术,倒是比全孝更合适。”
“不可。”未等姬发开口姜子牙便冷声否认,他道,“苏全忠负责守卫天子行营,岂可轻动?何况天子只是安排苏全孝守城。昨晚,我已在雁城及其周围百里布下了结界,鹰川的妖兽是攻不进来的。全孝要做的,除了防御外敌,还要保证在我收回这道结界之前,我雁城百姓绝不能走出这个范围。你现在就去向全孝传达天子的旨意吧。”
“喏。”苏护听姜子牙如此说,便也不再有异议,当即退下前去传命。待苏护出去,姬发暗淡下眸色叹声道,“我把全忠带在身边,到底是让苏侯爷悬心了啊。前些日子,他还只是暗示,如今竟是明着向我要人了。岳父,您看,我用不用告诉苏侯爷,其实桓问就是姜文焕,还有,鄂顺会派高和过来是因为我们之前和高和有过约定。”
“如果一开始就向苏侯爷说明白,倒也罢了,现在说,只会让人觉得您是欲盖弥彰。”姜子牙略微思索片刻,提议道,“这样吧,眼下北疆无事,便让苏侯爷去一趟前线吧。有时候,您说一百遍,不如人家亲自看一眼。”
姬发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又道,“岳父,关于讨伐鹰川的主帅,我有意起用韦护。”
“先世子的老师,和我一样,也是阐教的弟子。”姜子牙望向姬发眸色陡然一深,澹澹一笑平静说道,“内举不避亲,天子既信任韦护,那就交托与他便是。”
“好。”姬发得到姜子牙的首肯,心情顿时放松了不少。马昆和柳息风并肩进来,礼闭后马昆起身恭声说道,“天子,姑父,我已出门许久,只怕家里人惦记,所以,我打算今日便启程赶回西岐。”
柳息风接口道,“天子,丞相,我也准备去岳家一趟,顺便可以送他回去。”
“多谢。我认识路。”马昆转过脑袋朝着柳息风抱了抱拳,柳息风轻笑一声,睇着马昆眼角微微向上一挑,“兄弟,你以为你只身回去,你家主就不会责罚你了么?你是偷跑出来的吧。之前你家主来雁城,就为了你,他一个巴掌甩过来,差点没把我耳朵给打聋。依你家主的脾气,他不可能再放你出门。而且,你家主生病,虽说你是哥哥他是弟弟,但是照规矩,你还是得在病榻前侍奉他,可你却抛下他偷偷溜了出来。”
“那又怎样?”马昆鼻孔轻哼,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毕竟是他长兄,现在回去,他最多也就是骂我一顿,还能吃了我不成?”
“他会不会吃了你我不知道,但他铁定会吃了我。”柳息风收起嘴角肃起神色,“你这么长时间不露面,你弟弟必然很着急。他一定会派人出去寻你,甚至可能报官找你。你说,一旦惊动了官府,我柳息风会不会一夜之间变成了诱拐你的嫌疑犯?”
“你可真会想。”马昆听得哭笑不得,柳息风认真道,“你弟弟若是君子,我自然不会这么想,可惜,他是个小人啊。”
“柳息风!”马昆未等柳息风话音落下便竖起了眼睛,柳息风无视马昆薄怒继续说道,“那年你我相约中秋比武,你弟弟唯恐你会落败,竟在前一晚约我出来将我灌醉,以至于第二日比武时我精神不振,输你半招。我知道,你弟弟是怕你出事,但是江湖规矩,比武切磋从来都是点到为止,你弟弟这么做,于我而言,更是一种羞辱。”
“我弟弟那时候还小,而且事后我伯公也狠狠教训了他,你犯得着一直抓着不放吗?”
“你就当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我必须亲自把你送到你家主身边,否则我无法安心。”
“你……”马昆似乎还想驳斥柳息风,姜子牙突然插话进来,“好了好了,柳剑士也是一番好意,既然如此,我这侄子就劳烦柳剑士了。”
姜子牙微笑着向柳息风郑重其事地颔首道谢,柳息风忙躬身还礼。马昆嘴角向下撇了撇,不情不愿地和柳息风退了下去。屋子外头,马昆埋怨柳息风的声音隐隐传入,“都怪你,我本来能飞回去的,现在得靠走的。”
“不乐意那你现在就飞吧,也让我学学怎么飞。”
“我是说我姑父会带我飞!驾!”
“驾!你姑父……”柳息风的话被飞驰的马蹄声掩藏住,姬发看了姜子牙一眼忍不住道,“岳父,他们分明是在我们面前演戏。”
姜子牙转头与姬发对视表情淡然,“你是天子,往后,像这样的戏,还多着呢。像这样明明白白的还算好呢,就怕那些演得比真的还真的戏。”
姬发探身给姜子牙和自己倒茶,“岳父以为,这两人目的为何?”
姜子牙伸出双手接过姬发递过来的茶,“猜不出来,不过,他们既然要去西岐,那到了地方自然见分晓,天子且耐心等等。”
姬发冷着脸色嗯一声喝了口茶,放下茶碗后又与姜子牙说道,“岳父,雁城之事暂告一个段落,我打算明日就回去。咱们先去前线,我和淑祥约好了在那会合,然后我们像去趟玉虚宫看看孩子,之后再回西岐。”
“喏。”姜子牙放下茶碗向姬发微微俯了俯身子,翌日,姬发与姜子牙告辞离开,雁城百姓自发前来送行。最前面的是三个眼泪汪汪的稚龄孩童,正拼了命地往姬发的身上塞吃的。他们都是孤儿,父母亲人皆为雁城牺牲,徐老城主为了保护他们,自始自终都没有透漏他们父母名姓,为防奸贼怀疑,甚至不敢对他们假以辞色。姬发第一次见到这三个孩子的时候就心疼得眼泪哗哗流个不停,这会儿作别,更是抱着他们久久不愿松手。雁城百姓对姬发和姜子牙也是依依不舍,四不像辰时就在城门口候着,却等到将近午时才载上他们。到了前线,众将对于姬发和姜子牙的到来都很意外,就在大家都怔愣的时候,哪吒突然兴奋地跑了出去。众将回过神来也赶忙出去迎接,哪吒见到姜子牙立刻猛扑上去一把抱住,“师叔,我们是不是要打渑池了?是吧是吧?”
“哪吒你给我下来!”武吉上前一步一把将哪吒给薅了下来,众将奉姬发与姜子牙入账安坐,只听姬发张口问道,“王后安在?”
哪吒道,“淑祥姐姐前两天出去找毒源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姬发又问道,“我军将士身体恢复得如何?”
杨戬据实回道,“尚未完全恢复元气,军医都认为还需再细细调理一阵。而且目前毒源还不得知,大家这日子过得也都是提心吊胆的。”
哪吒道,“就是啊,要我说,干脆别等了,咱们就直接杀进渑池算了。”
杨戬道,“杀进渑池简单,但谁能保证渑池内就没有毒?万一呢?他们可不比我们,我们既带了他们出来,就得为他们的生命负责任。”
“杨戬说得在理。哪吒,你不可冲动。”姬发心下斟酌一番后道,“岳父,我们便暂留前线,等淑祥回来。”
姜子牙颔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