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谢裴绶同王村长走在乡里的田埂上。
夫子家建在山脚下,四周空旷无人,只前面有一些田地里正有人在劳作。
劳作的村民远远看到王村长和谢裴绶举起手来打招呼:“哎,这又去看夫子啊?”
王村长笑着点头:“是嘞,我寻思夫子的病说不准这位郎君见过,所以带着去看看。”
村民恍悟:“那你们可赶紧去吧,我家孩子老惦记着想见夫子呢!夫子这么好的人还是要早点痊愈才是。”
说完,村民继续劳作。
谢裴绶眉间带笑:“看来这位夫子在村中很得人尊敬。”
教书先生地位崇高,得人尊敬是理所当然的,但看娲前村里的人态度,却不像是单纯因为地位才尊敬。
需要获得一个人发自内心的尊重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王村长闻言垂眼苦笑着说:“我们这个村原本偏僻,村中又穷困,想要教孩子读书不是易事,夫子不是村中的人,几年前她来时我们都很惊讶,不明白像夫子那样尊贵人家的小姐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当教书先生。”
她边说边回忆起来。
很多年前,大概是十多年前。
那一天是深秋的日子,一队人马护着一辆马车来村里借宿,他们看起来狼狈不堪,像是刚刚经历一场大战,被护在中间的马车虽然有些喷溅的血迹,但还是被保护的完好无损。
王村长当时打眼一扫便知道这些人恐是遭了山匪,那时候北地正逢水患,有很多流民都往南边跑,随处落草为寇,到处人心惶惶。
村里也有让年轻壮汉日夜值守,谨防有流寇闯进村来。
当时一见到这群人,守村的汉子还险些以为是来了歹人。
当时夫子就晕倒在马车里,还是十五岁的少女,身娇体弱,似是受了惊吓,夜里躺在床上还发起烧来,一烧就烧了三四天,所以人都以为这贵小姐是要熬不过去了,哪知道她竟还能睁眼。
她好起来的第一天站在院子里,眼睛亮晶晶的看天看地,看眼前破败的村子,地上飘零的碎叶,遥望远处的群山,凝视天上的白云。
察觉到有人接近后又目光如炬的转过头来盯视着自己浑浊不堪的双眸,对着早已沉寂如死水的自己说:“这里真是一个美丽又充斥着生机的村子,我要永远留在这里!”
那一刻,她晦暗无光的人生一瞬间变的无比鲜活,仿佛有一种冲动在身体里奔腾踊跃。
王村长想到此处,面容变得沉静起来:“不管是什么原因,她一直待在这里,这些年她不仅是教书,村里哪家有难,她都不遗余力的帮衬,为此村中人承的情已是数也数不清了,娲前村无以为报,我作为村长也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谢裴绶跟在王村长身后,从背后看,王村长并不高大。
她矮他一个头,与这一路的其他女人相差不大,她也并不瘦弱,肩宽体状,即使年老,比不过年轻人体魄强健,行走起来也仍然坚实有力。
她现在穿的衣服比中午之前多套了两层,她的腰侧在行走之间有轻微的凸起,不仔细看的话极容易忽略。
谢裴绶又想到,刚才她来找他的时候,她神色坚毅,眼神果断。
在挑破谢裴绶怪异之处时,还兼具着一种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决绝。
……力所能及吗?谢裴绶哑然失笑,不禁口出狂言:“村长奶奶放心,若我力所能及,必不叫这位有圣人之心的夫子失望。”
王村长闻言深吸口气,她很想像年轻时一样,一有希望就激动的开始幻想以后,可是她已经不年轻了。
她只能努力压下心中的期望,以免空欢喜一场,直到走到一间窗户都被封住的屋门前才镇定的说:“谢郎君尽力就好。”
片刻后,谢裴绶跪坐在案前,视线在被封死的窗户上停留了一会儿。
王村长和夫子也坐在案前:“夫子,谢郎君来了,此时正坐在对面。”
谢裴绶收回视线,看向对面这个被娲前村所有人尊称夫子的人。
她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头发简单扎于脑后,身着素衣,双目紧闭,此时微微侧头作倾听状:“在下孟昭质,此次有劳谢郎君了。”
“在下谢裴绶,今日闻孟夫子已久,总算得见。只是不知屋中为何将窗户钉上?可是眼睛见光就疼吗?”
嗓音年轻,气息平缓,语气不缓不慢略带些疑惑,最后一句似是在确认病症。这位谢郎君难道真有办法?
孟昭质定了下神,按下心中疑虑,认真答道:“原先是不疼,只是痒的难受,后来逐渐感觉眼睛上蒙了东西,视物便不太清晰,从这以后才开始疼,后来逐渐变的严重,到五日前清晨一睁眼见了光便刺痛难忍,实在无法才将窗户钉上。”
谢裴绶闻言思索片刻,又问:“可记得病症大约持续了多久?”
孟昭质细细回想:“约是去年十一月开始,有两三月,也叫大夫看过,初时没看出什么来,只以为进了异物,后来说是得了白翳,只说每日清水洁面,注意修养。”
说到此处,孟昭质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再后来我疼痛难忍,大夫自惭学术不精使我耽误病情,退还了全部诊金。”
谢裴绶讶异:“这是哪家的大夫?竟如此好心?”
一般正经大夫医馆都开在城镇,乡野想要找一个大夫难如登天。
除非偶遇到手持串铃、跋山涉水、四处行医问诊的游医,否则都是拖着病体到城镇问医。
只有富贵之家才会请大夫外出坐诊,而外出坐诊行路艰难,若非诊金昂贵,寻常大夫也不愿跋山涉水。
若是病情难治,那只能是病人运道不佳,岂有大夫退还诊金的道理?
王村长叹了口气说:“这位大夫是游医,姓金,乃是医仙陈耳的弟子,也许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自觉辱没师门,这才退还诊金,我们原是不想收,只是金大夫坚决如此,临走前将诊金交予旁人送来,也就只好收下。”
“医仙?”谢裴绶闻言好奇:“可是医术高超吗?”
王村长和孟昭质二人没想到谢裴绶竟然连医仙都不知,一时哑然,后又联想到他身上的怪异之处,又有些释怀。
于是孟昭质便说:“不仅是医术高超,更是医者仁心。”
“医仙陈耳家学渊源,世代从医,原本幼时无心家业,后来出门游历见人间疾苦,便开始刻苦钻研。”
“他苦学三十载治病救人无数,后为了精进医术,他便抛下家业手持串铃开始在国内游医问诊,他游医时专找疑难杂症,遇到穷人诊费分文不取,算算如今已至古稀。”
“传闻他收有弟子五人,皆从其师志,四处游医问诊,造福百姓。”
“医仙之名,实至名归。”
谢裴绶听完不禁恍悟:“竟然是这样一个医仙吗?那难怪这金大夫坚决要退还诊金了。”
恍悟完了,谢裴绶回归正题:“既如此,将眼睛睁开,我来看看。”
孟昭质抿了下唇,说:“那便有劳谢郎君了,只是屋内昏暗,不知郎君可要点灯?”
谢裴绶摆了摆手,随即意识到她看不到,便加了一句:“不必,你只管睁开眼睛便好。”
孟昭质闻言便也作势要睁开眼帘,只是眼睛里惯常有一些粘液沾着,她每次睁眼其实都颇为不易,只得轻慢的往上睁动。
谢裴绶见此便单手撑着桌子,俯身前倾仔细看她的眼睛。
这距离极近,近到王村长忍不住伸手紧握住怀里那柄寒光凛凛的匕首,屏息凝神警惕着谢裴绶的一举一动。
孟昭质隐隐能闻到谢裴绶衣衫上独特的熏香,意识到双方此刻可能仅有一拳之隔,便浑身紧绷,距离这样近,她此刻极为害怕自己身上的秘密被揭露。
若是妖精的事情被发现了,那她的眼睛……
气氛突然变得压抑沉重,眼前人乱颤的睫毛,不自然的神情,紧咬的牙关,突然紊乱的呼吸和微抖的皮肤,都在明示她的恐惧。
“孟夫子可还有什么大夫需要知道的话告知我吗?”
孟昭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深呼吸几下,迅速整理好自己纷乱的思绪:“谢郎君可知道鬼神精怪之事?”
谢裴绶看完了她的眼睛,坐回原位,眼见那两只栖息在孟昭质眼睛里的两个瞳人尖叫着窜出了这间屋子,便好笑的伸手端起一直被屋内三人所忽视的茶盏一饮而尽,忍俊不禁的回道:“我自然知道。”
“那谢郎君可否告诉我,精怪对人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呢?”孟昭质这句话问的很轻,所有人都能从她这句话中听出迷茫。
谢裴绶摇晃着自己手里的空杯盏,兴致盎然的抬眸:“孟夫子既然这样问,可是体会过精怪的好了?”
孟昭质没有否认,她说:“十二年前,我从族地乘马车要到漠北去,那时传闻漠北出现了一口神泉,神泉水可包治百病,便是断肢重生也不在话下。”
“嗯?”谢裴绶思索一阵,说:“我可没听说过漠北有神泉。”
“神泉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晓,因为我到底还是没有去到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