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云层偶然散开,灿烂的阳光倾泻而出,在窗外嫩绿的树梢跃动。
周玄玉的眼眸也散去了阴霾,他眨了眨眼说:“你坐过来,我再告诉你。”
坐下?办公室只有周玄玉坐着的那把椅子,他无处可坐,分明是故意为之,专门挪走了客人坐的椅子。
周玄玉说得没错,有求于人的是他乔宗琼。
乔宗琼绕过长桌,坐到周玄玉的腿上。
周玄玉一愣,眼睛倒是炯炯发亮,像小太阳似的投向乔宗琼。
“你让我坐下来,又没别的椅子。”乔宗琼抬眼碰上周玄玉灼热的视线,侧头避开。
周玄玉的反应并不像是早有预谋,乔宗琼这时低头看见桌子底下放了把圆凳,轻咳一声说,“算了,我站起来说。”
“没这么麻烦,坐都坐了,不如就这么聊。”周玄玉双臂自然保住乔宗琼的背,一本正经地说,“杰克想买甘蔗园?聪明的想法。你准备怎么做?”
“你能放多少贷?”
“看样子你还是准备当一只乖顺的哈巴狗了。啧,可惜了千载难逢的重挫领事馆的机会。”
“我的任务是接近杰克,而非暗杀,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尽可能支持杰克,逐渐渗透领事馆。”
“那你带话回去,我可以借一百五十两,每月五两的利息。”
“你可真会开价,一个月五两,一年就是六十两的利息,三年回本。”
“姑孰城的钱掉价得厉害,三年已经算是友情价了。”
“就算是这样,也没银行敢这样开价。”
“有银行能一次性批一百五十两出去?城里城外独道胜一家能做到。不过,利息也不是降不了,我要先看看甘蔗园值不值得真金实银的投资。”
“杰克得权对我们有利,我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
“你想降多少?”
“每月四两利息。”
“太少了。”
“事成之后,我许你三个条件。”
“成交,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实地考察还是要的,你让杰克尽快确定时间。”
“我看你是掉钱眼里了。”
乔宗琼的腮帮子咬得发酸,自己中了周玄玉的套了,可事已至此,话是从他嘴巴里蹦出来的,他也没什么好辩驳,只是抓住周玄玉的肩头准备起身,周玄玉胳膊一搂,他又倒回周玄玉的怀里。
“怎么?聊完了,不让人回去了。”
“公事聊完了,私事还没谈完。”周玄玉贴耳轻声说,“乔宗琼,其实直到现在,你心里还是有我。”
乔宗琼面不改色,平静地说:“无论我心里有没有你,这里也不是有情人能终成眷属,心想便能事成的地方。想活的人那么多,最后不还是草席一卷抛到乱葬岗去了?”
下午四点,乔宗琼的轿车开到领事馆的院子里,杰克特意出门迎接。
“事情谈得怎么样?”
“每月五两利息。”
“道胜胆子肥了,竟然敢狮子大开口出这种价。”杰克脸色一沉。
“利息好谈,我想方便的时候约银行的人到甘蔗园一趟,一来是眼见为实,二是你亲自谈利息,我面子小不好讲。”
“在姑孰城里,你的脸代表我的脸,有什么亲自不亲自的?”杰克一只手插在裤兜,“这事要尽快办,明天是周六,你和银行那边联系,时间合适我们过去。”
乔宗琼点了点头,起身准备离开,杰克在身后说:“今晚的舞会,我七点过去,几点去接你?”
乔宗琼听出来杰克还没死心,杰克向来是看见什么东西直接抢走的人,能忍到现在几乎是他的极限了。
可话到了嘴边,周玄玉一双胜似晨星的眸子忽的显现,乔宗琼下意识摸了摸左胸上方的衬衫内兜,里面装了张周玄玉强行塞进来的票。
周玄玉半是恳求半是邀请地说:“六点零五我来领事馆接你,我们先去河边吃新开的淮菜馆子,吃过了去剧院,今晚是李兰心主演的《错心缘》,票很难得。”
“我今晚有事,去不了。”乔宗琼对杰克说。
杰克的眼角垂了下来,失落地说:“那我今天约你下周二的晚上,我应该是第一个预约的人,到那时候你不要再推托了。”
乔宗琼从衣架取了帽子,轻笑道:“好,下周二我留出时间。”
到了黄昏,街上人影稀疏,晚风独占了大道,肆意在街道走南闯北,好不快活。
乔宗琼走出领事馆金碧辉煌的大门,鼻尖被凉风吹得微微泛红,他却没多在意,站在街边拢了拢大衣领口,抬手看了下表。
“还有五分钟。”乔宗琼盯着时刻不停跳动的秒针看了一会儿,心里在滴答答数着时间的节拍,小声嘀咕道:“走得真慢。”
“呲,呲!”乔宗琼听见身后有人发怪声,转头过去发现是于苗苗坐在咖啡店的窗边,正朝他眨巴眼睛。
“什么事?”乔宗琼走近提醒,“我们两人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应是点头之交,知道我们两个见面的人越少越好。”
“我直说了,今晚你得帮我个忙,穿我屋里头那身黑旗袍陪杰克去舞会。”
“我不去。”
“你放心,凭我的化妆技术,就算杰克贴在你的脸上看也不会有破绽。你要是担心身形不一样,一直躺在沙发上不要起身便是,有人问你就说喝多了起不来。”
“我今晚有事。”
“行行好吧!有个线人说好了今晚和我碰头,身份特殊只有今天有时间能出来。”于苗苗声音压得和蚊子叫一样,“我拿了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你,你帮个忙不吃亏。”
滴——滴!周玄玉的纳什牌双开门轿车停在不远处的街边。
乔宗琼蹙了眉头,看了周玄玉的车尾灯一眼,转过头对于苗苗说:“行吧,今晚我代你去。”
“没从大门出来?”周玄玉等乔宗琼坐上来关好车门之后才发动车子。
“本来出来了,你半天没过来,我到旁边买了杯咖啡。”乔宗琼从牛皮纸袋子里取了拿铁出来。
“来的路上见到卖甜甜圈的摊贩,想着难得碰上,买了几个。”周玄玉将长方形的纸盒放在乔宗琼腿上。“咖啡苦,吃这个甜。”
“还挺热乎的。”乔宗琼打开,一排四个甜甜圈,巧克力、原味、蓝莓、坚果碎,挑了原味的出来,咬了一口,接着喝了口热拿铁。
咖啡豆的苦涩与掺了糖粉的面圈撞在一起,恰到好处地去掉了甜甜圈的腻。
乔宗琼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舒服地将热气缓缓呼出:“有话直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吃完再说。”周玄玉打起太极。
“周玄玉,你的道歉方式从来都没变过。只有在犯错之后才会想着给我买东西。我的耐心不多,你要小心。”乔宗琼本意是试探周玄玉的态度,好在之后开口取消今晚行程的时候不会太被动。
周玄玉叹了口气说:“今晚可能去不成了,银行的大东家今晚邀我去吃饭。”
“天助我也。”乔宗琼心想着,强压住上翘的嘴角道:“不去就算了,我累了一天,回家休息。”
周玄玉将乔宗琼送到小洋楼的楼下,特意将乔宗琼送到客厅,吩咐管家晚上做四喜丸子、白灼青菜、清蒸鲈鱼。
“时候不早了,你快走,别迟到了。”乔宗琼将周玄玉送到门口,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要来不及的人是他。
周玄玉走到玄关,一手扶在门框,略微偏过头:“等我回家。”
“啰嗦。”乔宗琼见周玄玉上了车,调转车头,一脚油门离开了。
“孔伯,不用做饭了,晚上我有点事出去吃。这件事不要告诉周玄玉。”
八点,福顺酒楼,座无虚席。
杰克端了红酒到鲜有人来的角落,蹲下来用手背蹭了蹭乔宗琼的脸。
乔宗琼面朝靠背躺在软皮沙发上,转过头来,眼里装了疑问。
“于苗苗,躺在这里多没意思,陪我出去喝两杯。”
乔宗琼摇摇头,掏出随身带的小笔记本和速写笔,写道:“新买的烟烧嗓子,不想说话,喝不了酒。”
“还真有你的。”杰克低声说,垂了眼眸俯看。
许是酒精的作用,今晚的于苗苗格外迷人,眼梢的棕色眼影惹人怜爱。
“巴福尔大人!你陪姐妹几个一起玩玩呀,平时连面都见不上,好不容易能在舞会上遇上。”穿黑金旗袍,烫了大波浪的女子伸手从杰克的臂弯穿过来,脑袋顺势搭在杰克的后肩,玉兰花的香味渐渐在空中扩散开来。
“算了,你今晚好好休息,难受成站都站不稳的模样还跟过来,算可以的了。”杰克挽着几朵娇艳的交际花离开了。
许久无人,乔宗琼立即解救脚后跟于水火——于苗苗为了伪装到牙齿,硬要他穿小一号的高跟鞋。
乔宗琼曲腿揉着已经没有知觉的脚后跟,却听到分外耳熟的声音,手上不禁一僵。
周玄玉温润的嗓音穿过嘈杂的大厅,像是走过了无数山涧和弯渠的清泉。
“我们明年的息差预计可以做到六个点,对,保守估计...酒没了吗?我去那边拿。”
乔宗琼侧头看向沙发对面的酒柜,头都快炸了。
皮鞋的橡木鞋底与地板接触发出的哒哒声越来越近,乔宗琼来不及提鞋逃走,实际上他也不能起身离开——他与于苗苗的身形相差太多,只要站起身就会被人发现。
乔宗琼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头面朝沙发靠背。
“太鲁莽了。”乔宗琼懊悔不已,他不想与周玄玉解释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两个靠一个接一个的谎言走到现在,乔宗琼不在乎被周玄玉发现,哪怕伪装被看破了,一句执行任务搪塞过去就行了。
他只是不愿。
强烈的预感笼罩住乔宗琼——周玄玉会看到他。
皮鞋声停了下来,开瓶器吱扭转动,软木酒塞“啵”的一声被拔开。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久到乔宗琼觉得裸露在外的脚板心发凉,阴风撩过脚趾。
周玄玉在毫不掩饰地看他。
乔宗琼想先发制人,跳起来说:“够了,我骗了你,今晚我不在房子,你想干什么?”可正要起身时,西装外套盖住了脚踝。
西装的料子极好,丝滑柔顺,或许加了冰丝,凉爽的布料浅浅拢了脚背,并不闷热。
乔宗琼起身时,周玄玉已走远。
“这家伙...”乔宗琼低头摸了摸腿上的灰色西装,衣领犹留着主人常用的檀木香。“到底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