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房间。
卧室里的光线很暗，窗帘没有完全拉上，细碎的星点洒在地板上。
魏逸平躺在床的一侧，双手交叠在胸口，眼睛盯着天花板。他并不是真的想看什么，只是不想闭眼。
转过头，盯着陈展的背影看了几秒。
他的身子绷得很紧，肩膀微微内缩，像是用尽全力把自己藏在那层薄薄的被子底下。
“你睡了没？”魏逸低声问。
陈展没动，但过了几秒，声音低低地回了句：“……没有。”
魏逸靠近了一点点，手肘压在床垫上，头微微侧过来，盯着陈展的脸。
“你爸，他常打你们吗？”魏逸问。
陈展停顿了一秒，接着把身子移正，却依旧不敢直视魏逸。
“你怎么知道了？”他没有回答，反而反问。
“猜的。”魏逸笑了笑，随后躺回自己的位置。
“你身上倒是没什么伤口，都是你妈帮你挡下了吧？”他抬手搭在脑后，眼睛半眯着看天花板。
陈展的把薄被抓紧，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
魏逸看到他这个动作，心脏好像被轻轻捏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不带责备，像是给自己一个无可奈何的出口。
魏逸抬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搭在陈展的手上，没有用力，只是让他的手感觉到一点点温度。
“这有什么好怕的？”魏逸说。
陈展依旧没有说话。
魏逸摸不透他的表情，只看见他脸颊上微弱的光影，忽明忽暗。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松开手，转而把目光投向天花板。
房间里又沉寂下来，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你……是和爷爷奶奶吵架了吗？”陈展忽然开口。
魏逸愣了一下，抿了抿嘴唇，嗓子里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他原本不想跟陈展提这些。
可转念一想——自己刚才问了陈展家的事，现在到自己说了，似乎也说得过去。
“为什么？”陈展继续问。
“能别问那么多吗？”魏逸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摸了摸鼻尖。
“……嗯。”陈展沉默了片刻，低低地应了声。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它比之前的更漫长，更沉重。
魏逸闭上眼，以为今晚的对话就会在这种若即若离的安静里结束，却突然感觉到一丝轻微的动作。
陈展把身子侧了过来，枕在手臂上，微微仰头看着魏逸。
“爷爷奶奶，他们都是好人。”
陈展自顾自地开口了：“每次我和我妈被他打的时候，都是他们帮我们的。而且，他们也常常借钱让我们急用。还有还有，也常常让我到杂货店那儿躲……”
魏逸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
这话来的太突然，他甚至没反应过来陈展为什么忽然全盘托出了。
“我还偷听到，”陈展目光垂了垂：“他们跟我妈说，可以帮忙把我爸弄走的……”
弄走？也是，那俩看着慈祥仁慈，但怎么说现在的集团也是他们一手打拼出来的。
弄走一个人？再简单不过。
“然后呢？”魏逸斜了陈展一眼：“怎么没弄走？”
“她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们了。”陈展有些赌气地说：“而且，我妈总觉得我需要爸爸……”
“你觉得呢？”魏逸一针见血地问。
陈展被问得一愣，斟酌了些许。
“……自从他染上赌瘾，把拳头打在我妈身上的那天起，”陈展牙齿微微咬紧：“我就不再把他当爸爸了。”
魏逸盯着他看了几秒，没想到这话从陈展嘴里说出来会这么直接。
“你那么冲？在他面前也这么说？”他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轻挑。
听到这句，陈展原本绷紧的表情忽然崩塌了一瞬，眼神闪过一丝胆怯。
“……不敢。”他低声承认，那声音里带着一点羞愧，更多的是无奈。
魏逸盯着他看了片刻，心里忽然一沉。
他不喜欢陈展这样的神情，那种被打碎了的自尊混杂着怯懦的眼神，像是在告诉他这个人已经习惯了忍耐和妥协。
这让魏逸有点烦躁，但更多的是一股说不清的心疼。
“你说完了，那现在该我说说为什么我会在这儿了。”魏逸开口。
“我弟出生，我就没人爱了。”魏逸抛出这句话，就把自己短暂的人生总结完毕。
没有愤怒，也没有哀伤，只是一种冷静到刺骨的平淡。
虽然，就算他没出生，也没人理我。
陈展听后，眼底掠过一丝困惑和心疼。
他半张着嘴，像是想说点什么来缓解气氛：
“爷爷奶奶一定很爱……”
话还没说完，魏逸已经抬手打断了他。
“别，”他摇了摇头，带着一丝自嘲：“昨晚是我和他们的初次见面。”
陈展怔住了，嘴巴动了动，却又没说出什么来。
“别想着安慰我。我爸妈只是不理我，至少没动手打我。”
魏逸说得轻描淡写，但话里的苍凉像针一样扎在陈展心里。
“你爸，晚上都不在家？”魏逸没察觉到陈展的不对劲，接着问。
“……嗯。”陈展沉默了一会儿，低声答道：“晚上都会在朋友家赌博，都是隔天中午才回来。”
魏逸继续问：“回来后，就……”
陈展像是被这个问题戳中了某根神经，肩膀猛地一抖，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呼吸变得急促。
又要哭？
魏逸看着眼前这副模样，一瞬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他向来不擅长安慰人，更别说处理这种泪崩的状况。
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伸手，略显僵硬地揽住陈展的肩膀。
感觉到怀里的人在轻轻发抖，他有些心烦，但那股莫名的心疼却更胜。
而陈展，埋在他怀里，肩膀颤动得更厉害，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那哭声不大，却压抑得让人心碎。他像是一直在强撑着，如今这份强撑突然崩塌了。
魏逸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一下，但他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
“我……不喜欢暑假……”陈展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啜泣中挤出来：“在……在家的时间变多了……我不喜欢……不喜欢待在家里……”
魏逸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他，手掌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房间又安静下来，只剩下陈展的微弱哭声。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只有窗外的风轻轻拂动窗帘。
魏逸看着怀里的陈展，目光停留在他发着抖的头发上。
忽然，他的手稍稍用力，把陈展从怀里拉了出来。
陈展愣住了，泪眼朦胧地看着魏逸。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魏逸的眼里泛着一丝同情。
“之后，要一起玩吗？”魏逸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认真。
他的眼神坚定，那张原本有些随意的脸，此时却流露出意外的温暖和关切。
陈展愣住了，眼神中的震惊显而易见。
他吸了吸鼻子，有些不敢相信魏逸会主动邀请他。
“别哭了，”魏逸笑着，摸摸陈展的头。“魏逸哥陪你。”
“……嗯。”陈展终于轻声应了一句。
他眼角的泪水还没干，却露出了一个很淡、很小心的笑容。
——
隔天，清晨。
天色微亮，空气里还带着湿漉漉的冷意。
魏逸半梦半醒地缩在自己单薄的外套里，脑袋晕晕沉沉。
今早眼皮子刚掀开了一条缝，就被方娟喊了起来。
“吃些面包吧。”方娟也没等他回答，直接往他手里塞了几块冷面包。
魏逸看着那几块干巴巴的面包，懒得计较，随便咬了几口。
门口的风凉飕飕，吹得魏逸下意识裹紧外套。
忽然，方娟在屋里喊了一声：“小展，你送送魏逸！”
陈展走了出来。
他没像昨晚那样沉默寡言，倒是有点轻松的样子。
脸上的表情不算多明显，但魏逸看得出来——他情绪不错。
魏逸扫了他一眼，笑意浅浅地浮在嘴角。
他转了个身，把目光撇到一边：“走吧。”
——
路上，陈展走在前面，步子不急不缓，帮魏逸带着方向。
魏逸跟在他后面，看着陈展的背影，不自觉地走神了。
这背影挺瘦，但肩膀却不算窄，而且有些……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他看起来不太一样。
这种感觉具体怎么说呢？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你很高兴？”魏逸实在是想不明白，干脆开口。
陈展听见声音，轻轻一顿，然后回过头。
“嗯。”陈展点了点头，没有一丝掩饰。
魏逸愣了愣。
暖意来得猝不及防，他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是种什么情绪，只能低头笑了一下：“高兴就好。”
好像还……挺可爱的。
——
越接近杂货店，魏逸心里的不安越难以忽视。
魏逸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心里的焦躁感像拧紧的发条，越来越逼人。
“怎么了？”陈展偏头看他一眼。
“没事。”魏逸摇了摇头。
到现在到没想好怎么和爷爷奶奶道歉……
不一会儿，他们走到了杂货店门口。
就在魏逸迟疑要不要踏进去的时候，一声激动的喊叫从店里传来。
“小逸！”
魏逸抬起头，就看见奶奶眼里尽是心疼和喜悦。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奶奶已经小跑着冲过来，紧紧把他抱在怀里。
“都说了不用那么担心！这不挺好的么！”
紧接着，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从后面传来。
魏逸抬眼，看见爷爷慢悠悠地走过来，双手插在裤袋里。
“就你会说！昨晚不知道谁比我还急，满地找人呢。”奶奶回头狠狠瞪了爷爷一眼，语气里全是埋怨。
魏逸站在奶奶怀里，一时不知所措。
明明不熟，却在这里，他感受到了久违渴望的温暖。
他的胸口微微发紧，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
那种不需要证明自己、不用讨好、甚至不用解释的温暖，像阳光穿过云层落在身上，直抵心底。
可奇怪的是，这份温暖来得过于陌生，以至于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算计和期待——习惯了在父母面前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一点就换来冷眼和叹息。
为什么爷爷奶奶可以做到这些，而养了我十年的父母却不能？
他突然有感到害怕，害怕这一瞬间的温暖会如流沙般从指缝中滑走。
我是不是应该快道歉，不然的话，一定又会让他们失望……
“对不……”魏逸刚张开嘴，就被打断。
“没事没事！”奶奶摸了摸他的头，笑容里满是温柔。“这有什么的！”
“就是！大男子汉就不应该在这种事情纠结！”爷爷跟着附和道。
魏逸抬眼看着他们，心里一阵复杂的滋味——仿佛昨晚的事根本没发生过。
他知道这应该让自己松一口气，但心里却隐隐有些难受。
这是第一次，他对关心产生了这种难受的情绪。
这时，爷爷的目光才落到魏逸身后的陈展身上。
“小展啊，你把小逸带回来的呀？”爷爷的脸上笑意更浓，从裤袋里掏出一颗糖，递给了陈展：“来，给你的谢礼。”
“谢谢爷爷。”陈展接过糖果。
忽然，奶奶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为难。
她起身，走到陈展身边，压低声音说了句悄悄话。
虽然她刻意压低了音量，但大概因为年纪大了，耳力衰退，声音反倒不小，魏逸在一旁也听得清清楚楚。
“小展，对不起啊……这个暑假不能让你一直待这儿了。”奶奶轻声说：“我怕小逸会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