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难得涌现的温情被施引山搅得荡然无存,玉池微垂放于身侧的手蠢蠢欲动,按耐不住想要再次为他的脸颊增辉添彩。
忍了又忍,将这几日施引山所做的一切在脑海里复盘了遍,才算按耐下去。
现下还亏欠着对方人情,待日后精力恢复,一并奉还也不迟。
见玉池微缄默不言,施引山便知他方才那番话惹恼了他,他的沉默在意料之中,他并不在意。
每每这种时候,他就会觉得全身经脉疏通,灌入徐徐凉风一般舒爽,好似只要玉池微吃了瘪,他便开心。
谁叫玉池微从来不肯站在他这边?
都是他应得的,好生憋屈着吧。
本想再补上两句,转念一想到底还是心善了些,念着对方现下里里外外都不舒坦,最终以一声轻哼以及“说也说不得”草草收尾。
有了灵血安抚,余下两日远不比最初那般难熬,除过途中玉池微又不省人事地昏迷数遭,也算顺利度过。
拆仙骨此步运行妥当,扎根于玉池微体内的血蚕蛊被灵药和施引山灵力混合之物溶解,悉数消除,含杂着玉池微几近碎成齑粉的灵脉叫他吐出体外。
接下来便是——重塑。
前六日都在为这最后一步奠定基础,其重要性可想而知,偏生便是在行这一步时,天蚕宗又起了件大事。
隋阙仍旧昏迷不醒,天蚕宗另一位长老在率领弟子历练的路上被迟逸绊住了脚,现如今遇上十万火急的事,群龙无首的剑修们的救命稻草,变成了施引山。
重塑灵脉方才起了个头,宗内突有一股强大妖力震开,骤然间波动蔓延至整个天蚕宗。
施引山与台戎双双睁眼,二人环绕着盘腿坐在中央的玉池微,一人凝神施术,一人在旁护法,皆脱不开身。
那强劲妖力只爆发一瞬,而后余韵悠悠回荡着,逐渐散开了些。
有实力可观的弟子许是与之交锋,阵阵剑气与妖力频频相撞,再度震起圈圈波动。
很快便有弟子前来禀报,略显慌张焦急地叩响门扉,声声呼唤着:
“施师兄,玉师兄!有妖物闯入!”
施引山暗自咒骂了句,这妖物早不来晚不来,偏生瞅准当下这要紧时机。
与台戎对视一眼,对方传给他安心的眼神,施引山这才抽身站起,匆匆推门随着那名弟子前往。
天蚕宗门内设了禁飞令,出了弟子寝居才可御剑飞行。
无法,只得快马加鞭往事发地走,施引山火冒三丈,厉声质问:“负责守在山门的人呢?!都能叫这妖物闯进来,当真是好大的本事!”
那弟子冷汗连连,亦步亦趋跟在这脾气火爆的大师兄身后,解释道:
“并非挡不住,是压根没拦。那妖……是迟安师弟啊……”
……
“兄长……玉师兄…………”
“兄长…………玉师兄……”
“……”
“喂,你看……啧,你快看啊!”丹庆使力拽了把正靠着柱子打盹的邱诃,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向石阶下不远处。
目光所及,摇摇晃晃往上走着一道纤瘦人影。
那人行动迟缓,披头散发,瞧上去神智有些不清明,满身脏污更是像极了四处流浪的乞丐,正一步一个血脚印跨上石阶。
邱诃被他扰了清梦,烦躁地揉了揉眼,瞌睡虫却在看见那“乞丐”时瞬间全部赶走了。
他警惕地绷紧身子,下意识握住剑柄,如临大敌。
“乞丐”行至山门,口中细若蚊蝇地,不断喃喃自语着什么,不等丹庆邱诃二人盘问,头重脚轻脑袋往地上一栽,彻底没了动静。
丹庆拨开邱诃伸过来有意阻拦的胳膊,走到“乞丐”跟前蹲下身,拿剑鞘拨弄了弄对方遮盖住面貌的乱发。
认清来人,他猛然瞪大眼:“这这这,这不是迟安吗?”
邱诃凑过来看,面上虽是脏污了些,可那鼻子,那嘴巴,不正是迟安师弟么?
忙不迭传音唤人将迟安给抬进宗门,与他同住的其余几名弟子将他安顿在床榻上躺下,打算替他先换下身上的脏衣裳。
揭开衣领,便见迟安身上好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潺潺往外渗血,好不可怖。
懂些医术的弟子使了些简易术法大致疗愈,又喂迟安服下凝血的丹药,正欲去神农司寻医修来看,迟安却倏地睁开双目。
那双总是透着清润水光的眼眸眼白全无,一片嚇人的血红中隐有莲花印记闪烁,恰是彻底妖化模样。
自迟安颈后延伸出无数扭曲缠绕,攀附在一处的藤蔓,失控地疯狂生长,捅破屋顶,逼得其余弟子四处逃窜,好歹是没被压塌在那瓦砖纷飞的屋子底下。
这一变数实在突然,昔日性子虽是不太稳重,但待人还算厚道的迟安忽然间变作这副模样,众人大惊失色。
心痛之余也只能合力镇压,却终究敌不过对方妖力雄厚,几次三番试图将其暂且束缚都以失败告终,无可奈何这才来寻两名师兄出面。
“迟安”二字一出,便是施引山也怔了怔。
他面色蓦然沉了下来,不再多言。
虽经由那弟子一番讲述,心中已有所准备,可在瞧见迟安时,施引山还是难以遏制地感到震惊。
几名弟子在院子里被失了神志的迟安拿藤蔓抽得抱头鼠窜,嘴里还不断高声呼喊着,企图能唤回迟安的半分良知。
施引山被吵嚷得太阳穴直跳,迅速绘了几张定身符齐齐掷出,分别贴在迟安的额头、两侧肩膀以及大腿上。
即便这符纸控制不了对方多久,但姑且也能叫他冲破封印耗费些力气。
“迟安!”施引山皱着眉提高声音喊道,“你发的什么疯?”
不知为何迟安会突然发狂,瞧他如今这副模样,估摸着进天蚕宗之后一直都在有意掩盖“妖”这一身份,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也让他隐藏至今。
不过,想来这几名弟子都与他抱着同样的心思,相信迟安即便生为妖族之人,却也绝非肆意滥杀他人性命之人。
这期间,定然发生了什么。
不费吹灰之力,施引山便联想到他那孪生哥哥迟逸走火入魔一事。
这兄弟二人的师尊尚且还在山下耽搁着呢。
许是听惯了施引山的冷嘲热讽,这一声叫喊,竟还真让迟安眸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疑惑,渐渐停下试图冲破符纸的癫狂行径。
那双没有瞳仁的血眸似有水光盈盈,平白叫施引山看出几分可怜委屈的意味来。
迟安颈后肆意摆动的藤蔓花枝紧随其后耷拉下去,慢慢收回体内。
他身受重伤,仔细一看指尖痛得还在发颤,无比迟缓地眨了眨眼:“施师兄……”
见迟安恢复神志冷静下来,施引山这才抬手替他去了符纸,照着他小腿不轻不重踹了脚,重复问了遍:“你发的什么疯?”
迟安趔趄着躲闪,眸中血色消退,并不应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施师兄,玉师兄可好些了?”
施引山没好气道:“托你的福,生死不明。”
一听这话,迟安当即急起来,顾不得痛意抬腿便往玉池微住处走去。
有弟子挨了他藤蔓几下抽,现下缓过劲来,在身后叮嘱:“当心伤口裂开!”
方才发生的种种仍历历在目,迟安抿了抿唇,压下喉间一声回应,恍若未闻。
施引山打量他几眼,冷笑一声,倒也没阻拦。
待到了地方,他却不让人进去,摁着迟安的肩膀迫使他站停脚步,顺带又贴了张定身符在脑门上。
“安生待着。”
迟安自知做了错事,也不敢再同昔日那般与施引山斗嘴忤逆,拔了牙的小老虎似的乖乖蹲守屋外。
好在施引山离开这段期间并无出现任何差池,他进去时,台戎正将玉池微搭在外边的手放进被子里。
除蛊一事总算告一段落,施引山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像是怕惊到榻上人,放缓了脚步走过去。
“可还顺利?”施引山问道。
台戎颔首:“只是还需些时日恢复。”
施引山视线转移放在玉池微身上,他二人交谈着,全然没注意到一根细小的藤蔓鬼鬼祟祟从门缝间钻进来,顶端结出一朵粉嫩的花苞。
台戎率先察觉,眼神一凛,拽过施引山闪身到一旁,掌心凝聚起灵力试图捏合含苞欲放的花苞。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那花苞猝然绽开,从里喷发出大量花粉,一时覆盖笼罩了整间屋子。
二人纷纷下意识闭眼捂住口鼻,挥散着周遭的花粉,施引山呛咳几声,步伐踉跄地往床边摸索。
可惜床榻上空空荡荡,哪还有玉池微的影子?
未料到迟安袒露妖族身份,演戏的技艺也跟着精湛,心中暗嘲自己英明一世,如今竟然着了他迟安的道。
台戎起手捏了个诀,花粉伴随二人脑中的眩晕一并消除,原先在床榻上安稳躺着的玉池微不翼而飞。
迟安目的冲着谁而来,显而易见。
这小子知自己现下身受重伤且一拳难敌二手,便装出幡然悔悟的样子,叫施引山对他不设防备,胆子大了,心眼子也坏了。
褚燕国时玉池微被人劫走也就罢了,如今在他眼皮子底下,竟还敢做这胆大包天之举!
施引山怒火中烧,提剑便追。
迟安身上还带着伤,定然跑不了多快,待将他逮住,他必定扯他那藤蔓给他捆成麻花,再拿来当柴烧!
台戎紧跟着跨过门槛:“我随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