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晚,夜风微凉,费辰到露台上透气。
那人正站在庭院中。
费辰托腮眺望,萧柏允挺拔修长的身影,仿若一柄优雅的唐刀,月下刀锋离鞘,映雪折霜。
SS-2来到旁边:“你在看他。”
费辰趴在露台边欣赏,小声说:“他很美,对不对?”
SS-2模仿他压低音量:“抱歉,我对美的感知仅限于你。不过,既然你用这种眼神看他长达二十分钟,他应该确实很美。”
费辰奇怪:“我用哪种眼神?”
SS-2:“你好像很爱他。”
费辰笑了:“是啊,我很爱他的。”
SS-2:“人类情感复杂。你爱的人很多。”
费辰:“家人、朋友、敌人,人一生会爱上很多人。”
黑海集团中心,距离费辰所在的戏剧学院仅仅两条街区。
新学期早晨,同乘一台轿车,萧柏允送费辰去学校。费辰半路倒头睡去,到校门口准时醒了,发现半个身子都不客气地倚进了萧柏允怀中。
男人压低音量接一通电话。沉冷嗓音从头顶传来,他胸腔轻微震鸣也紧贴费辰的耳骨,激起一阵酥麻,从耳尖蔓延至脊椎。
“睡得很沉,还困么?”萧柏允挂掉电话垂眸询问。
费辰不好意思地坐直了,揉揉脸,拎包准备下车:“不困不困,开学第一天挺兴奋的。”
学院附近人声鼎沸,学生教授们三五成群经过。
不远处,厢式货车停路边,往剧院卸载舞台装置,一大箱白色羽毛散了出来,随风飞得像纷扬落雪。
“辰!”对面一名女孩冲费辰抛飞吻。
费辰笑着穿过飞舞的羽毛,朝同学走去。几步后,下意识回头——
他还没走。
萧柏允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尽头,静静倚着车身,对他轻轻一笑。
费辰几乎怔住。
这一笑温柔又多情——犹如一袭春风,将费辰卷入了尘封的往事之中。
他们生命中第一次见面,是个傍晚。
费家在香港有座中式宅院,江南古典园林造景,位于太平山顶。7岁的小费辰听见访客莅临的动静,从长廊上,一路小跑到前庭。
照壁前,朱红大门缓缓打开,微雨卷过纷扬的海棠落花。小费辰瞧见了此生所见最美的人。
12岁的萧柏允,一头长发倾泻如墨,束在颈后,白衬衣墨色短裤。犹如一株芝兰玉树,立在黄昏霭霭的细雨中。
“是萧家小公子。”
旁边管家保镖为小少爷们撑了伞,两个孩子在暮雨中,视线越过伞沿,彼此对望。
当时小萧柏允身体刚生过一场大病,略显脆弱。
他来费家暂住两年,理由是调养身体。小费辰对他有种天然的保护欲。
“辰,你从刚才就在走神!”旁边女生提醒费辰。
费辰回过神,对她笑笑:“抱歉,想到些事。”
女生爽朗不拘,凑近问:“送你来的那个男人是谁?”
费辰伸手帮前头同学扶了一下大提琴琴盒,“一个哥哥。”
她叫“春十”,读珠宝设计系,一个古巴女孩,本名读音很长。“春十”是她给自己选的中文名字,春时花浓,月满十分,花好月圆之意。
“上次做袖扣,为了送他?”春十猜测。
费辰:“没错。女侦探,你应该去当警察的。”
春十哈哈大笑。她借用珠宝工作室给费辰,亲手指导费辰做出那对袖扣,两人在暗无天日的工作间耗了三天,记忆犹新。
“猫,开学好。”
伊莱慵懒柔和的嗓音,穿过喧嚣传入了耳畔。
费辰循声扭头,冲他扬手挥了挥。那人一身简单黑T白裤,漫不经心站在教学楼下的姿态,天然透着股嚣张肆意。
伊莱笑了下,走过来摘掉费辰肩头的包,随手吊在自己肩膀上,微微偏头说:“课表记得发我。”
“先声明,我选错了一门跨校课,别取笑我。”费辰说。
伊莱和春十听了都大笑。
历史悠久的艺术学院,从不缺名人天才,学生教授个个天之骄子。因此伊莱虽为明星,在学校很放松。
新学期典礼,斑斓晨光从彩绘玻璃窗照进礼堂。
冗长演讲令费辰昏昏欲睡,想到还有学院晚宴、庆典……不禁摸出手机给萧柏允发消息。
-Ansel:突然想起小时候,你到香港那天了。你呢,记得吗?
半分钟后。
-萧:记得,你一直很漂亮。
-Ansel:管家当时说,你一向不太喜欢小孩子。
BSGH大厦12层,研发实验室,萧柏允走过一排陈列在防爆玻璃柜中的合金外骨骼。
他垂眸看消息,不禁笑了下。旁边研究员没见过他这副神情,于是暂且闭口,没打扰老板。
遇见费辰之前,萧柏允对动物、小孩子这类生物,的确只想远离。
抵达香港那个黄昏,少年萧柏允下了车,望见古典园林宅邸的一座八角小楼,檐角灯笼一盏盏、一层层点亮,光影笼于雨雾,好似金筑玉雕的仙人府。
庭院内,费辰小时候还是浅金色卷发,蓝眼睛灵气十足,站在伞下,像个小仙童,开口就喊“萧柏允”。
生平第一次,少年萧柏允心底凭空出现了一种极其陌生、前所未有的情绪。
他联想到电影台词里常见的一个词:心软。
因为它是个“通感”词,足够形象,他才正确判断出了答案。
之后,陆陆续续又产生一些新奇的情感,它们更为复杂抽象,也更为庞大缥缈,难以捕捉。
他后来花了很久时间,在心理咨询师和精神专家的辅助下,才完全弄清楚,那些感情,通常被正常的人类命名为“爱”、“愧疚”、“不舍得”,以及“想念”。
正常人呼吸喝水一样寻常的内心波动,他却只能从费辰身上获得。
ASPD病态人格,是贫瘠的荒漠。
一个原本无法产生爱意的人,像个新生婴儿初次触摸了狐狸的尾巴,感触到新世界。他荒芜的旷野,骤然万物生长。
实验室门开,容劭迎面走来,欣赏最新一批的军工级外骨骼,随口问:“听说你安排了三台车,等着接你家宝贝放学?”
萧柏允点头。
容劭失笑:“他是在伦敦市区上学,不是去中东战区参军……至于这么不放心?你太过度保护了。”
“‘保护’这件事,没有‘过度’可言。”萧柏允说。
他对费辰的人身安全,重视到了几乎苛刻的地步。
因为他再也不想眼睁睁抱着遍体鳞伤的费辰,徒劳地目睹他停止呼吸。
离开研发实验室,乘电梯至9楼。容劭和萧柏允一出电梯,迎面三个笑闹的小孩跳出来,保育师赶来:“先生,抱歉,孩子跑出来了。”
孩子们瞧见萧柏允,似乎对他又向往又畏惧。
萧柏允娴熟地露出一个淡淡笑容,尽管目光仍冷淡,孩子们还是忍不住朝他靠近了些。
“淘气时间结束,该回去了。”
这层有集团为员工子女提供的幼儿托育室,保育师拎一个抱两个,领孩子们回了房间。
萧柏允若有所思看着小孩背影。
“人类幼崽对危险的直觉很敏锐,”容劭开玩笑,“但你已经能骗过他们了。”
或许费辰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需要畏惧萧柏允的小孩。
“哥哥说,你是来香港疗养身体。”
小费辰牵住萧柏允的手,绕过长廊,为他带路。
小孩子手指绵软,少年萧柏允觉得手上像裹了团棉花糖,“嗯”了声,配合小费辰放慢步伐。
庭院花圃,几簇金带围白牡丹开得正好,细雨中如美人聘婷。
前院会客厅,费应泽和召温夫妇等候已久,关切地拥抱少年萧柏允,行贴面礼,“孩子,欢迎你来。”
“从圣彼得堡到香港,飞行几小时?”费澈和孟和章嘉也在,友善询问。
萧柏允彬彬有礼回答:“航线要九个半钟头。”
小费辰:“时差不长,萧柏允,我们晚上出去玩?”
众人笑:“小辰,怎么直呼大名,不喊哥哥?”
“没关系,他喊得很好听。”萧柏允不介意。
偌大宅邸,笑语欢声,瞬间显得人丁兴旺。
“转来香港私校,继续读书,”费应泽跟太太召温商量,“柏允比同龄人进度快,今年又要跳级。”
长桌边,孟和在辅导小费辰写芬兰语字母,抬头问:“将来读什么专业?”
“物理学,兼修商科。”少年萧柏允对未来规划已定。
费应泽:“那准备申北美高校吧。”
小费辰:“北美,我也去!”
召温笑眯眯抱起小儿子:“小辰这么喜欢柏允哥哥?”
“喜欢,”小费辰笃定,“以后我们就在一起,去世界上任何地方,好不好?”
萧柏允轻笑:“好。”
“今晚想不想去青马大桥看夜景?或维多利亚港?”小费辰坐在木椅上,小腿悬空,趴上肩头问,“明天徒步麦理浩径?可我走不远。”
小孩身上多有奶香,但小费辰像一株皑雪牡丹,贴近时,柔软清新。
萧柏允垂眸端详他,抬手,在半空顿了顿,落下来,轻揉揉他浅金色卷发:“都可以。”
哥哥费澈屈指,往小费辰脑门敲了一记:“小辰,对人家也太热情了吧?”
小费辰就笑嘻嘻伸出双手,要哥哥抱。
次日果真去了麦理浩径,徒步赏景。
云低海阔,西湾沙滩游人众多,背包客、露营者随处可见,白色游艇驰过浅海划出一道雪浪。
出门时兴致勃勃,而半路,小费辰差点走失。
最先找来的人,是萧柏允。他背着登山包,俯身,从岩石背后抱起那个软绵绵、急哭了的小孩儿:“别怕,走丢了我也会找到你的。”
小费辰一慌乱,就张口冒出一大串芬兰语,叽里咕噜念什么魔咒一样。
“?”萧柏允完全听不懂,只能抱着轻拍他后背顺气,哄了好一会儿。
后来一两个月,萧柏允逐渐能听懂日常芬兰语,他学东西一向飞快。但没告诉费辰。
召温答应了萧柏允请求,亲自为他授课:“柏允,为什么想学芬兰语?这门语言其实用处不大。”
少年萧柏允坦言:“它是Ansel的母语之一,如果我不懂这门语言,就永远缺少一把进入他世界的钥匙。”
召温讶然,笑容很温柔:“……对小辰这么用心?”
小费辰带着小提琴跑进书房:“妈妈,你们聊什么?”
召温眨眨眼,帮萧柏允保密:“聊周末去哪度假呀。”
7岁孩子实在小,小提琴用的都不是全尺寸,四分之三型号,但琴弓是全尺寸的,衬得费辰很可爱。
香港的好处之一,是出海方便,游艇通常泊于清水湾码头。课业闲暇,周末去码头登上游艇,漂去近海,晒太阳看书海钓一整天。
期间一礼拜,费澈、孟和章嘉有事出远门。临别前,哥哥塞给小费辰一盒巧克力:
“小辰,你一天吃一块,吃完那天哥哥就回来了。”
费辰目送他们出发,转头就一边忍着泪一边把巧克力全部吃掉,眼泪汪汪问:“吃完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萧柏允失笑地耐心哄他。
也就是那几天,费辰像一只年幼动物——谁照顾他,就把谁当作亲人。于是等哥哥回来,费辰已经对萧柏允寸步不离。
他很喜欢抚摸萧柏允绸缎般的长发,柔滑绕指。一头长发散落下来时,少年美得像幅画。
“为什么留长发?”小费辰问,“因为漂亮,对不对?”
“我们家族里的孩子容易夭折,”萧柏允说,“家族传统,十六岁前要蓄长发。”
费辰:“‘夭折’是什么意思?”
萧柏允:“就是死亡。”
这段对话发生的一个月后,小费辰生日。萧柏允用火机为他点燃蜡烛,说:“Ansel,可以许三个愿望。”
费辰却讲:“我只要一个,剩下两个送你。你要许愿自己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隔着烛火,萧柏允望向他沉默几秒,然后点了点头。
那晚,费辰对蜡烛默念的是“萧柏允许愿成真”。
萧柏允的心愿是“Ansel平安百岁”、“Ansel心想事成”。
爱是天赋吗?
或许是的,否则年少的他们怎会留给了彼此全部温度?
或许也不全然,因为萧柏允是从那双望向自己的蓝眼睛中,学会了世界上最慷慨、最勇敢的一种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