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
萨金特在水牢中睁开了眼睛,他嘶声对着自己那名手下说道。
他晃动了一下手臂,原本禁锢在他身上的锁链开始变形,断裂。
高大的异种背后探出两对附肢,利用钩爪,他轻盈地将自己的身体附着在了水牢的墙壁上,他特意避开了下方冰冷彻骨的盐水,以免盐水弄湿他那根“饱经沧桑”的个人终端。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点开了安抚名额的申请页面。
页面上浮现出了可申请的人类安抚师的个人档案。
按照人权委员会的要求,所有被派到军团来进行安抚任务的纯血人类,都不会披露除了基因等级之外的真实个人信息。也就只有负责他们安全的那些上级医疗官们,才有可能知晓他们的真正名字。至于军团异种?哪怕他们没有很快死于一场场残酷的战争,能够侥幸活到退伍,那些发生在安抚室里的虚假温情接触,对于他们也不过一场无迹可寻的空梦。
虚拟屏在水牢阴冷的影子里散发出朦胧的微光。
一个黑发年轻纯血人类出现在了页面提供的个人全息影像中。
录入影像时他显然有些紧张,睫毛轻轻扑簌,如同一只胆怯的夜蛾。他的肤色苍白,缺乏血色,让人忍不住渴望用自己的齿与舌让其染上更多颜色。萨金特的呼吸短暂地停止了一瞬。他不受控制地用视线描摹着那人的睫毛,鼻尖,嘴唇,乃至裸露在衣领之外的下颚还有脖颈。
“老大?你怎么了?”
恍惚中他仿佛听到了来自于跟班那略带担忧的询问。
“……您没事吧?这个人类,咳,是你认识的人?”
他人的声音仿佛来自于遥远的群星彼端。
萨金特蓦地拉扯开嘴角,发出了一声急促的笑声。
“嗯,我认识他。”
他含糊不清地咕哝道。
“……他是月亮。”
是的,萨金特认识他。
在从小到大无数个斑驳破碎的梦境中。
时至今日,萨金特也很准确地说出自己到底梦到了什么。
他只知道梦里,他有自己无论如何也想要保护的人,那是温柔而悲恸,被魔鬼永囚于天际的月亮。梦里的他曾经错误地将月亮当成魔鬼的附庸,他错认过对方,也曾短暂地私藏过对方。他们共处的时间比一朵昙花开还要短。
然后萨金特就失去了他。
他是那么渴望救出心爱的月亮,但每一次的每一次,他都失败了。
他死了。
就像是一只无人在意的野狗。
*
【大概是因为脑子坏掉了吧,所以你才会梦到这种狗血童话故事。】
对于萨金特那个重复了无数遍的怪梦,琼总是一脸冷淡然后这么评价道。
考虑到自己那贫乏无味充斥着杀戮与战斗的成长经历,萨金特本来还以为,自己真的是因为半疯了,才会老是梦到那些有的没的。
直到这一天。
直到这一刻。
他依然记不清梦境里的详细经历,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梦境中那道让他魂牵梦绕的影子。
*
野狗重新看到了月亮。
*
就在不久之前,红发的异种还像是条死狗般被人吊在水牢里,看上去甚至有一些死气沉沉。
然而随着阴影中再次亮起他的猩红瞳光,一股澎湃而疯狂的气息瞬间便填满了整间水牢。
现在的萨金特再也看不出丝毫的虚弱狼狈,恰恰相反,他神采奕奕,更像是一只饿极了正准备前去领地内觅食的疯兽。
“……这是我的月亮。”
萨金特咬着口腔后方的兽齿,含糊不清地呜咽道。
在神智不清的晕眩过后,萨金特才看到页面上标注的,属于那名纯血人类的名字——当然,按照惯例,被展示出来的都是假名。
【银月】
【E等级纯血人类】
【男性】
青年的档案上这么写着。
【所需贡献点:10000】
……
……
……
……
然后一则系统消息从萨金特的个人终端中跳了出来。
【很抱歉,您申请的安抚师名额已满,如有需要,请看看其他安抚师吧!】
*
与此同时,十三军团A001驻地星球的另一端,洛迦尔在机器人的带领下朝着自己的临时居住舱走去。他的个人终端里还多了一则医疗官约翰的私人通讯号。
违规与自己负责的人类安抚师建立私人联系——
在军团内,这种行为一旦被发现,那位好心的医疗官大概率会面临相当糟糕的训诫和惩罚。
偏偏洛迦尔可以清楚地感知到,约翰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基于某种龌龊的欲望,而是因为对人类浓重的担忧。
【“……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问题,我的意思是,比如说一些危险或者是……不好启齿的威胁。你都可以找我。我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你的,洛迦尔,我发誓!”】
似乎是被误解了。
洛迦尔回想起约翰在跟他分开时所表露出来的神色,在心中想道……而他也没打算解释。
而就在洛迦尔即将回到自己的居住舱时,他听到了走廊另一头传来的暴怒尖叫。
“……休息?谁他妈能在这种狗窝里休息?!”
在十三军团为人类开辟的专属驻地,装潢风格依然实用且简朴。走廊使用的材料全部都是金属的,两边是对称分布的居住舱。
对洛迦尔来说这里明亮且干净,已经算是相当舒适了。但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这里跟牢房唯一的区别,大概也就是人们脚下那条灰色的人造纤维防滑地毯。
现在,那一条地毯上正躺着一台已经翻倒的机器人。
它不断企图从地上爬起来,但下一刻又会被面前的人类一脚踹飞在地。
不停重复爬起这个动作的机器人,看上去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为了确保您的安全,请不要随意行动。请你在规定时间内,回到自己的居住舱休息——”
嗯
机器人呆板地冲着人类一遍又一遍重复道。
但人类却沉浸在歇斯底里的尖叫中,压根没有理会它。
“我才不要住在这种地方!去叫一个活人过来,哪怕是那群虫子也没关系!我要换地方住!我没法呆在这种金属铁笼子里!我会窒息的!”
是那位“B等”人类。
单纯论基因等级的话,这个人应该是这一批安抚师里等级最高的一位。
而就算放眼整个联邦,这份基因评级也足够其拥有优渥的物质条件和相对来说很不错的社会地位了——如果不是犯了重罪的话,这个等级的人类无论如何都不会沦落到充当安抚师的地步。
不过也正是因为对优渥奢靡生活的习以为常,当那名“B级”骤然沦落到只有基础生存条件的军团驻地时,所有的恐惧、惶恐再加不满,都像是火山一般爆发了出来。
洛迦尔停下了脚步。
他一点也不想在这时候引起什么注意,奈何他的机器人却完全不停指挥,完全无视了那位占据了走廊的高级人类,强行拉扯着洛迦尔走了过去。
“B级”的目光也恶狠狠地瞪了过来。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在看到洛迦尔胸牌上的E级标识后,这名人类似乎立刻就意识到,现场有比只会吱哇乱叫重复同一句话的机器人更好用的发泄对象。
“该死的军团该死的征召,我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来就算了,还跟这种贱民混在一起?!”
洛迦尔平静地看向“B级”:“那个……”
“你他妈最好给我滚远点,一身虫子味。”没有等洛迦尔说完,“B级”已经面色扭曲地打断了他,“别以为我没看到你的那些小勾当……不愧是E级的贱种,你勾搭上了吧?那个叫做琼的家伙。回来这么晚,是他把你按在哪里艹了?”
“B”级知道那位琼少尉——在得知他被征兆到十三军团后,他的母亲动用了大量的资源,企图让她那位倒霉惹上官司的小儿子,能在这地狱一般的军营里过得更舒服一些。
而十三军团的绝大多数军官也确实被母亲打点得很好。
唯独那个小小的少尉,外号叫“毒蜂”的家伙,却以格外粗俗侮辱的方式拒绝了所有贿赂。
他凭什么——他怎么敢?!
最让“B级”生气的是,当他强忍着各种不适来到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后,那家伙竟然还真的如同那粗鲁的回信一样,把他和其他安抚师都“一视同仁”了。
“B级”简直都快要爆炸了,尤其是在他发现自己要呆上好一段时间的居住舱还是那么粗陋恶劣的环境……
这简直就是在打击报复!
他在心底诅咒着这一切,尤其是那名见鬼的琼少尉。
但现在,“B级”却在洛迦尔的身上,嗅到了那名异种特有恶臭——腥甜,绵密,令人作呕。
“你可不要太得意。你勾搭的那位,可是出了名的讨厌人类。他有个很蠢的同卵姐姐,当初就是被人类给骗得团团转,最后还因为隐蔽生育,被强制性割腹取卵而死。”
“要知道,那位琼少尉是因为活剥了好几名人类的皮,这才被流放到这种乡下军团来的……你猜,他什么时候会手痒,把你的皮也剥了?”
洛迦尔的表情渐渐从脸上褪去。
他站在了“B”级的面前,机器人开始拉拽他的手腕,他没有动。
而“B级”原本还在滔滔不绝地朝着洛迦尔倾泻各种恶毒的诅咒与辱骂,蓦地对上洛迦尔黑沉沉的眼眸,心里竟莫名打了个激灵。
“啧,你,你看着我干什么?!我说得不对吗?也就是你们E级了,听说在外星域,你们这种人都只能靠给异种卖身才能活下来。果然,你就算被征召到了军团里,也还在做同样的事情……”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其实只是想提醒你一下。”
黑发的青年看向了面前的人,忽然咧开了嘴,露出了一丝古怪的微笑。
提醒?
提醒什么……
“B级”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一阵刺目的光线忽然从他身侧的机器人身体里涌了出来。
电流就像是蓝色的钢索一般抽中了人类,即便是高等人类如“B级”这样的存在,也立刻就被剧痛刺激得砰然倒地上。
他没有昏迷,是完全清醒的。
他的身体肌肉还在因为残留的电流微微抽搐,人却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
“为了确保您的安全,请不要随意行动。请你在规定时间内回到自己的居住舱休息。”
金属走廊里再次响起了机器人呆板平静地提醒。
之前被“B级”不停踹倒在地的机器人如今在地上站得稳稳的。
然后它微微躬身,抓起了地上那位动弹不得的人类的脚踝。
它轻而易举地将依然在痉挛的人类拖进了对应的居住舱,地上有一道细细的红痕。
是“B级”倒地时流下的鼻血。
金属门悄然在洛迦尔的面前滑动,关上。
“……超时又不听从监管机器人的命令的话,是会被电击的。”
洛迦尔盯着金属门上自己模糊不清的笑脸,小声地提醒道。
“我就是想提醒这个。”
他说。
*
当然,就算是电击了,那个人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所有的针对人类,特别是安抚师的电击都已经经过了详细而繁复的测试,科学院的人会确保他们制作出来的每一具机器人在电击不听话的人类时,力度都是恰到好处的。
不会让人完全昏迷崩溃,也不会产生任何器质性的伤害。但是那些特殊设计的电流,可以让人痛到失去所有反抗意识,只能身体瘫软任由他人摆布。
而让机器人来做这件事情,他们甚至不会收到任何人权上的投诉——
【“嘶……现在回想起来,电击还是觉得好痛哦。”】
洛迦尔又听到了自己幻影的哀鸣。
【“真的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