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渐灭,辛府上下已被灯笼映得红光满堂。开席的锣声响彻庭院,人群闻声攒动起来。
落云向颜云玦屈膝告辞:“落云先走一步。”
未等颜云玦回复,她便转身朝罗回翎走去,脚下生风。
往外走出去好几步,赵思敦敦教诲的模样才蹦进落云脑子里,她忙不迭地又换回小碎步,差点摔了个趔趄。
这滑稽样全被背后的颜云玦收入眼底。
既已入宴,落云侍立罗回翎身侧,离颜云玦的位置倒不远。她都不稍抬头,余光便能看见他的侧影。
他正暗自盯着对面的人,那眼神里迸发出的愤怒细微却真实,像是不太待见他对面的人。
不受他待见的那位,正是柏相——当今丞相,乃柏家柏世景是也。朝堂之上,政见不合之人常有,这倒也不足为奇。
只听柏世景拱手问好,颜云玦放下手中的箸,也拱手道:“云玦见过柏相。”
柏世景眯着眼,满不嫌弃地道:“今日大喜,云玦君上怎的看起来如此惆怅?”
颜云玦深知自己在柏世景面前,不可能会有好脸色。但人多口杂,他也只能眼神一转,装作更惆怅的样子道:“这不是忘了今日是辛府之宴,鄙人好不容易与那佳盈楼的花魁约今日赶集,今日失了约,下次再约可不知是猴年马月咯。”
柏世景一脸鄙夷,冷哼一声:“云玦君上真是逸致。”
颜云玦并未回他的话,面上眯着眼笑着,那笑意却未触及眼底。
落云看着不禁打了个哆嗦。
手上传来扇子拍打的触感,落云低头,对上罗回翎的视线,便侧耳俯身。
罗回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足:“你盯了这么久,叫旁人看了,还以为你对云玦君上别有用心呢。”
落云忙收回视线:“是妾身僭越了。”
罗回翎高傲地抬起下巴,点着酒杯:“斟酒。”
落云应声,只专注于眼前,眼神不再往旁分去些许。
饭席过半,落云故作娇嗔地轻喊一声,假装虚弱地挂在罗回翎肩上,吸吸鼻子,掐着娇滴滴的嗓音道:“辅相,云云突然觉得身子好难受呀。”
罗回翎夹着肉的箸抖了一抖,颜云玦盛着汤的匙也抖了一抖。
肉应声掉进碗里,罗回翎放下箸,侧头看她:“怎的突然不舒服?”
“兴许是今日风大,受了凉。辅相可否陪云云去客屋内歇息片刻?”
已有几个宾客,向他俩投来看热闹的目光。罗回翎朝他们不好意思地笑:“我家云云向来身子骨弱,罗某陪她去旁屋休息片刻,去去就回。”
旁边已有小厮上道地走近,贴心地嘘寒问暖,提着灯笼领他们前往客屋。
罗回翎叉腰看着坐在床上的落云,她一扫刚才的病容,立马起身轻声道:“公子请恕落云欺瞒之罪,实有一事相求,方才出此下策。”
“说。”
“落云视思,恐赵家父子归途有难。辛家尚未倒台,公子大业未竟,此时赵家必然不可出事。落云恳求公子,可否借落云伤病之由提早离席,给落云一些时间,以暗中保护赵家父子?”
罗回翎皱着眉思量,不一会儿便点头应允。
二人相扶着回到席间,罗回翎向辛都督说明去意告辞。辛都督也不以为意,并未阻拦。
出门之际,落云总感觉脊背刺挠挠的。她鬼使神差地回头,与颜云玦的眼神撞个正着。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看穿。
明明他们隔得那么远,罗回翎还在她身旁,可颜云玦散发出的压迫感还是让落云心惊肉跳。她急忙闪躲开目光,虚靠在罗回翎怀中,同他一道离开辛府。
想也不用想,他们提早离席,必是为护送赵家父子安全回府。
这颜云玦当然知道。
但目睹罗回翎与落云相携离去,他只觉浑身不畅,心中莫名烦躁。哪怕他们人已然消失在门口,心中的烦闷却丝毫未减。
他已提前在辛府附近布下眼线,赵家父子无论如何不能出事。而他本人,左右也没有再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便假托要与花魁赶集,离开辛府。
马车行至无人之巷,落云轻盈地跃下,确认四周无人,便小施轻功,往另一个方向赶去。
除了罗府,她在城中还有其余放置备物的地方,以便不时之需。其中一个,便是西街口的香糕坊。
西街口人流量大,而其铺面背后的小巷却鲜有人迹。再加上她与香糕坊的老板熟络,老板便特意在巷内分一间小屋给她,与自家铺面隔开,供她存放物品。而她每月给老板一两白银,当是租金。
城西有条护城河流过,落云每次路过护城河上的小桥,都是极其小心谨慎的。她怕水,而这桥面狭窄湿滑,人流又大,稍有不慎便可能落水。
街上灯笼满目,光亮竟与白日相当。落云远远就瞧见桥上人头攒动,想起方才颜云玦席上说的话。
今日原是赶集之日,街上的人是该比以往多一些的。
她心急如焚,脚下步子放得更急切。街上人多拥挤,再耽搁下去,别那头辛府宴席都散了,她还没换上夜行服。
上了桥,她明显感觉到脚下湿滑许多,也不知道是谁把油水洒了。桥中央人多拥挤,走不动道。她赶时间,便往桥边缘人少的地方走,稍展轻功便能更快过桥。
只是她没想到,今日过于心急,她马失前蹄,撞上低着头匆匆推着板车赶路的商贩。
一片混乱之中,她躲闪不及,竟翻过勾栏,扑入河中。
水面被两岸灯火衬得更是黑暗,落水的响声被街上喧闹的人声完全盖过。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将落云包围,耳边喧嚣声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黑暗与寂静。她的四肢沉重如铅,身体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吞噬。似是有一股无形的水草,在水下与她纠缠,将她向水底的深渊拖去。
尽管害怕,尽管茫然,尽管无助,落云却并没有像常人一般挣扎求生。
在落云心里,救命稻草是不存在的,唯一能靠的只有她自己。
而她此刻在水里,似乎并不想求生。
恍惚间,落云像是回到初至罗府之时。彼时的她尚且年幼,手无缚鸡之力,被绑住手脚,腿上系着石块,在极寒刺骨的池水内反复沉浮。
池水如同最令人发惧的巨兽,将她瘦小的身子完全包裹住,精巧地堵住她所有感官,丝毫不给她存留呼气的机会。
岸上的小厮拉着绳子,将奄奄一息的她从水里捞出,只允她随着本能喘上一大口气,尚未待她完全清醒,复又把她投入那寒气透骨的水中。
可能是求生欲望太过强烈,她无意识地挣扎时,瘦弱的身躯竟力大到把岸上的小厮都拖下水。腿上的绳索已不知所踪,她竟跃出水面,徒留那群劣人在水里自食其苦。
不知是否算因祸得福,她不仅没死成,还习得了他人难以练成的轻功。
但从那之后,她万分惧怕水。一见池水江河,不管是汹涌黑沉还是碧绿清波,在阎王门前走一遭的濒死之感就仿佛昨日重现,让她绝望,让她痛苦。
如今的她再次落入水中,四肢本是自由无缚,此刻却被拷上无形的枷锁,动弹不得。她只看着水面映着两岸星火灯光,那光亮离她越来越远,而她却再无求生挣扎的欲望。
她闭上眼睛,放任自己坠入无边黑暗之中。任由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沉,任由气力从体内被无情抽走,任由求生的欲望被水淹没。
话本里说,神明有善,会让临死之人回光返照一把,若他们能睁眼醒来,便能重返人间。
落云不清楚现在是不是回光返照,但她能所感受到的,确实不再是在水中的沉浮无力。
似是柔软的被衾将她包裹住,驱散了寒冷与黑暗,温暖着她被冻僵的身躯。棉被的重量压在身上,十分有安全感。饱吸冰水的衣衫也变得干爽舒服,虽然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的,但却是安心许多。
落云沉沉地闭着眼,一丝幸福的微笑在她的嘴角绽放开来——她自己都不曾想过,人临死之前也能有如此圆满的感觉。这和之前自己多次九死一生的时候完全不同。
可能之前她是要下地狱,才会那么痛苦无助。这些年看来功德积得多了,这回是要去极乐之境吧。
颜云玦环着臂,皱眉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落云,她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在他看来甚是诡异。
他犹豫片刻,终是俯下身子,用手背去探她的额。怪不得笑得这么没心没肺,如此烫手的额头,人怕是已经被烧得神志不清了。
他烦躁地在床前踱步,止不住地往门口望。
大夫为何来得这么迟?再晚点来,床上那人就要被烧傻了。
在颜云玦把自己绕晕之前,终于看见福笙匆匆地引着大夫进屋。
颜云玦瞪着福笙,低声道:“怎么来得这么慢?”
福笙忙举起手中的衣物:“君上息怒。福笙去拿干净衣服替您换上,天冷风寒,别着凉了。”
颜云玦无可责备,只能夺下福笙手中的衣服,独自去屏风后换装。
没过多久,他便从屏风后望见大夫站了起来。连衣带都没来得及系上,颜云玦便匆匆走出,急切询问情况。
“她……”
大夫开口,转身见颜云玦旁若无人地系着衣带,眼神却是紧紧地盯着他,一时间有点怔,话到嘴边都没说出口。
他在颜府服侍数年,云玦君上就算病卧榻上,也总是衣冠齐楚的整洁样子。他从未见过云玦君这番不甚得体的模样。
见久不回话,颜云玦皱起眉,眼神中射出的寒光把大夫出走的神魄拉回来:“她怎么了?”
大夫这才如梦初醒:“落水受凉,发热是正常的。我开些退热除湿的方子,君上派人多用湿热毛巾为她擦身,有助于散热。”
颜云玦的表情并未因为大夫的话而放松,眉头仍紧绷着:“那她为何神志不清的样子?是被烧傻了吗?”
“应该不至于……”大夫无措地搓着手,回头瞥一眼床上的落云,继续道,“姑娘可能是惊吓过度,没缓过神来。等她睡一觉,醒来应是无碍。”
颜云玦虽仍有疑心,却也只能点头,令福笙送大夫离开,后又招呼来丫鬟替她擦身煎药,前后忙活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