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云婉拒了云玦君的“好意”,小厮也不多言,转身便离去。
对流的风不断刮着,直到脚底板升起一股寒意,落云才进屋落下暗锁。
她单薄的身影被烛光照亮,投射出半面墙大的影子。身上沾染着血腥气的夜行服被褪下,落云抬臂瞧着自己手上的刀伤。
不过就是一道划痕,痂都结了大半。就这么点小伤,那云玦君倒也真是小题大做了些。
只是次日一早,她还没来得及练晨功,便被罗回翎召去。
她身着一袭与她气质毫不相符的粉色布裙,脚下步子迈得却是又快又狠,丝毫不拖泥带水。
罗回翎扇子摇着,头也摇着:“你既身着姑娘家的粉色裙衫,为何行的礼还是如此男子气?甚是不符。”
“落云一介粗鄙练武之人,只要能干事,穿着行事如何,对公子来说并无差。”
更何况,这身衣衫又不是她想穿的。这身粉色布裙虽是他为方便她练功办事,让人给定制的。但只因他喜欢女子穿粉色,给她定制的衣物也皆是粉色罢了。他从未问过她的喜好。
本就是普通的主仆关系,心知肚明,何必多跨一步,倒像是他多关心她似的。
罗回翎依旧碰一鼻子灰,合上扇子,指着旁边桌上的小瓷瓶,撇撇嘴,腔调变得奇怪起来:“这可是云玦君特意赐你的金创药,收下吧。”
落云侧头看去,棕红木桌上精致的瓷瓶异常夺目。
所以这瓶上等金创药,兜兜转转,还是来到她手上。
精致瓷瓶身上有凸起的暗纹,摸上去手感很特别。落云摸着摸着便出了神,直到有人敲门,才把落云从回忆里拽出来。
她下意识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裳,见是自己换上的干净新衣,松了口气,出声问道:“何事?”
“罗辅相有找。”门外小厮话未说完便离去,声音渐行渐远。
落云稳下心神,把手中的小瓷瓶放回柜子,又细细检查一遍屋内,确认无异常后,才吹了蜡烛,往书房走去。
经过弯弯绕绕的回廊,落云来到罗回翎书房内,抱拳躬身道:“公子。”
罗回翎听到她的声音,从案前抬起头来:“今日圣上下旨,赐了辛家大公子和当朝五郡主的婚事。过几日辛府会有庆宴,届时你同我去一趟,可别折了我的面子。”
这事儿他俩心照不宣。若只是让她以丫鬟身份一同前去,“折面子”这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每次他加上这最后一句话,便是要求她以小妾的姿态陪同。
“这次去一趟辛府,也是去看个热闹。”罗回翎靠在椅背上冷笑着,“赵家千金下落不明,这头正着急上火呢,辛家那头居然还有心思办喜宴。我就看看赵家在庆宴那日,会不会同辛家互呛,甚至拳脚相向呢。”
他说着,笑意越来越浓,最后竟不顾形象地躺倒在椅背上大笑出声。正因为这笑意是真实的,落云看得更是心慌,眉间也不自觉地蹙起来。
“是。”落云抱拳躬身,“若公子无别的吩咐,落云就先下去了。”
罗回翎看上去心情极佳,随手挥了挥便让她退下。
落云还没转身,又听见他说:“等等。你明日带些糕点去找赵小姐,她这几日在府里关着无聊得很,无聊的女人想法总是千奇百怪的。你去陪她聊聊,管好嘴,不该说的别说。”
直到离开书房好几丈远,落云才长长地叹一口气,肩膀沉得像是要落地。
扮小妾是他吩咐的差事之中,她最讨厌的一项。
要掐着娇滴滴的嗓音说话,扭捏作态地同他亲昵,光是想想都让她极度不适。每次去做这项差事之前,她都要把自己关在门内酝酿个三四天,才能勉强装出一个妩媚多姿又知书达理的情人模样。
况且这差事许久未做,她对那些繁复的贵族礼仪已感生疏。看来得找赵思小姐取取经了。
次日,晨光熹微,赵思尚在榻上小憩,落云的声音便透过门缝传进来。
赵思心头一喜,忙不迭从床边起身。虽面上欢喜难掩,却仍故作镇定地整了整衣襟,端坐在椅上,清声道:“我不太方便,姑娘直接推门进来吧。”
门被推开,落云端着一盘精致的糕点步入屋内。见赵思手上的绳子完好如初,落云的表情放松了些。
将她带到罗府的那晚,赵思便央求着落云帮她把绳子解开,说是难受,娇柔可怜的样子很难不让人动恻隐之心。
又说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进了这屋便再无出去的可能,让落云行个好帮帮她。
又用尽华丽辞藻,夸赞了落云在林中将她救下的英勇之姿,身手不凡气宇轩昂,她就算要跑,也难逃她掌心。
落云不常听人夸赞,脸有点烧。
于是落云帮她把绑在身后的绳结解开,将她的手绑在身前:“这样会舒服些。”
落云在来找赵思之前,还担心她会因此事心存芥蒂。
但事实证明,是落云狭隘了。
那晚的小插曲似是被赵思忘得一干二净。反倒是看见她来好生欢喜,脸上的笑意已然溢了满怀。
赵思用下巴点了点落云手上的糕点,眼珠子在香甜的糕点和冷酷的落云之间骨碌转:“给我的?”
落云点头:“罗辅相特意嘱咐我好生照顾你。西街那家香糕坊的糕点,我没见哪位女子不爱吃的,便去寻了点来。”
香气扑鼻,赵思边去嗅,边惊讶道:“可那香糕坊,我每回去都是人山人海的,就算我亮出赵家小姐的名头,也得排上好久才能吃到。这个时辰应该也还没开工多久吧,落云姑娘是一大早就去了吗?”
看她对糕点如此上心的样子,落云张张嘴,把原本要说的搪塞话咽下,摇头另道:“我与那香糕坊的老板有些许交情,偶尔能托她的福,快些拿到糕点。”
赵思果然笑开了花,面露喜色:“没想到落云姑娘还有这层关系。下次我若是想吃,可否拜托姑娘替我买了来?”
“自然可以。跑腿费一两银子。”
落云放下糕点,替她解开双臂上的绳索。
“好说,好说。”赵思笑着点头,缓缓活动着自己僵硬的双臂,“多谢落云姑娘。”
“不必谢我,辅相的吩咐罢了。”
“这是为何把我解了?要放我走了吗?”
“还不到时候。”
落云将绳索随手掷出门外,转身倚在门边。
赵思歪头打量她:“落云姑娘这是奉命来盯着我了。”
落云未答,只静静立于门口,神情冷峻。
赵思并不恼,顺手拈起了一块糕点放入嘴里,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好久未吃到香糕坊的糕点了,真好。”
香糕坊的糕点香气荡漾,赵思接连吃了好几块,那饿乎样仿佛罗府没给饭吃。
食罢,她满意地舔舔指尖,又喝下一口茶,余光瞥到站在门口的看门神,羞赧地笑着道:“落云姑娘也吃点吧?”
落云纹丝未动,只是瞟一眼那盘糕点道:“落云不喜小食,赵小姐的好意落云心领了。”
“可你刚刚还说,香糕坊的糕点没见哪位女子不爱吃的。”
赵思撑着下巴,眼神狡黠。
落云被她这话,准确地说是被自己的话呛到了。
她眼神有些闪躲:“这精致的糕点,并非落云能消受得起的。今日受赵小姐之恩,得幸尝了一口,今后就难免不会想尝第二口。日后若贪恋此味,反添烦恼。不如不曾尝试,更为清净。”
这回轮到赵思怔住了。落云这番话虽是实情,却也令人心疼。
“既然落云姑娘不喜,那便不为难你了。”赵思笑着道,“能否麻烦落云姑娘替我好生收着,剩下的我明日再吃?”
这话不该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说出来的吧?落云瞪着眼睛惊讶道:“赵小姐若明日还想吃,落云再去一次便是,不必吃剩下的。”
“还得麻烦姑娘再跑一次,没这必要。”
赵思喝下一口茶顺嗓子,缓了一会儿才笑着问道:“请恕思思好奇,不知落云姑娘和那香糕坊的老板,是因何结缘?”
桌上糕点的诱人香气与记忆里的重合起来。
那日,落云刚从城郊处理了一个罗府叛徒回来,很是烦躁。本来这种事儿都得摸黑着干,可罗回翎被这人气的不轻,吩咐得紧,让她速速解决。
落云本来想不见血地送他走,快准狠地扭断脖子丢下山崖,没成想这罗府叛徒竟是他府派来的眼线,还会那么点拳脚功夫——这罗回翎可没告诉她。
事发突然,实属无奈,她拔出剑与他对峙,场面就不太好控制。于是她粉嫩的衣衫上面,便沾上不少鲜红瘆人的血迹,看起来怪是吓人。
事毕,她刚自西城门进来,便看到一群地痞流氓围着那香糕坊老板欺凌,嘴里头尽是些污言秽语,周围还有不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一旁起哄。
彼时香糕坊才刚刚开业,还是间小铺,尚没什么名气。西街多为市井人家,鱼龙混杂。老板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漂亮女子,常受街头小厮的欺负。
落云自认本并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再加上她特别的身份,也不容节外生枝。
她本欲绕行,撕扯之声与哭喊混杂,冲进落云的耳朵里。
她想起了那时尚且年幼的自己。
等落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剑,已经在当头混混的脖颈上了。
剑上还留着未干的血迹,震慑力十足。围观的人以为这娇小的妮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人见了血。身旁的喽啰一哄而散,带头闹事的也不住跪下哭喊着“女侠饶命”。
落云让他将身上的钱财都掏出来,不管原本是不是老板的,都一并给了她。
从此,街坊众人皆知香糕坊的女老板不能惹,她身后有个不费气力,就能叫人见血的女侠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