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云玦凝望着落云匆匆离去的背影,仍在揣测她方才话中意思。一句“私自出城”,便将罗回翎从此事中摘得干净,表面看滴水不漏,只是她所言几分是真,几分是虚,尚需斟酌。
福笙眼见落云快步离去,又看自家君上并无追讨之意,胸中愤懑难抑,忍不住急声道:“君上,她今日可是坏了我们的好事!此局您运筹数月,耗费无数心力,眼看鱼儿已然咬钩,功成在即。经此一乱,良机错失,恐难再有。她岂止是惊走了鱼,简直是连钓竿都一并毁去!日后若想再设此局,必是难如登天!君上怎能如此轻易放她离去?”
这个局攒了许久,福笙也倾注诸多心血,颜云玦都看在眼里。谋划功败垂成,福笙怨怼亦在情理之中。
但这个横空出现的女刺客,颜云玦一时半会想不透她和这件事是否有关系。他需要时间再调查,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在这之前,按兵不动是上策。
况且她眼神清澈,举止坦荡,方才遭冤屈质问时的羞恼愤懑,亦是真切流露。
身负血仇,泥泞前行数载,颜云玦早练就一双洞察人心的眼。这个女刺客虽然面冷,但却心善直爽,弯弯绕绕心机深重之事,她应当不屑。那晚初见,她对自己的鄙夷眼神,颜云玦可都看在眼里。
思及此,颜云玦的嘴角竟扬了起来。目光依旧追随着远处那个暴躁的背影:“罢了,她也是好心救我,别凉了她的心。”
“可是……”
福笙还想再说什么,嘴里的话被颜云玦堵回去:“话说回来,你既已在此埋伏许久,为何没发现她的踪迹?今日之事本该保密,如今让第三人知晓,这又怎么算?”
福笙被怼得无言,自知理亏,只能拱手道:“福笙知错,还请君上责罚。”
颜云玦瞥了眼躺在地上已无气息的刺客,沉声道:“行了,找人把他们处理干净,勿留痕迹。”
“是。”
福笙虽不理解一向冷静谨慎的君上为何不除绝落云这个后患,但也无话可说,只应了一声,便隐在黑暗之中,再无踪迹。
落云进城后,穿梭于幽暗巷弄,忍受着胸中剧痛,提气纵身,飞檐走壁,费了一些功夫才终于回到罗府。
她悄无声息地解开窗锁,跃入室内,不敢点燃蜡烛,仅凭月光褪去血迹斑斑的外衣,换上常服。屏息凝神,确认门外廊下无人,方故意重重阖上房门,点燃案头烛火。她将血衣仔细折叠,深藏于箱柜底层,又覆以几件旧衣遮掩。
这样应能瞒过掌事之眼。她想。
只是这青衫是落云心头之好,费尽积蓄才忍痛买下。面料不算名贵,但胜在轻盈耐磨。颜色也是她喜欢的,与绿意相融,隐匿于自然,就算光天白日立在树上,也鲜少能有人注意到。
今日当真不该去救那颜云玦!不仅惹了一身伤,连最爱的衣服都可能要毁了!
念及此,落云的胸中气血翻腾,咳嗽不止。她打开柜子,细长的手指在瓶罐间游走,才挑出一只朴素的土瓷罐。药丸未及水便直接吞下,她正欲将罐放回,眼角余光却瞥见一只精致的黄釉瓷瓶。
——正是颜云玦在初见那晚执意送她的药。
心绪陡起波澜,她抓起瓶子用力掷向角落。小瓷瓶在一片空荡荡里撞击着,发出几声短暂的钝响。
虽说这瓶子的主人可气,但器物何辜,摔坏了倒也可惜。落云内心闪过一丝悔意,忙捞起还在角落翻滚的瓶子。
这瓷瓶看上去脆弱,竟也耐摔,完好如初。只有瓶身细微的擦痕,昭示着它方才被厌弃的处境。
像它的原主一样。
落云无奈地用指腹擦去瓶身的灰,第一次见颜云玦的那晚历历在目。
彼时已是深夜,墨城人烟萧寂,城中大道已是流浪猫狗的天下。月色落下,天地一片清冷,只有大户人家门口的灯笼映着些许温度。
落云引马慢行,尽力不扰深夜清净。但身前被塞着嘴还要嘤嘤啊啊发出声响的赵家小姐,可不这么想。
她怎会不知这位大小姐在想什么。已入城门,进了官道,此处人家非富即贵,多有守夜仆从。若能发出声响引人注目,她便有望脱身。
虽然她适才,也才被落云从另一波歹人的魔爪中救下。
“赵小姐,多有得罪。”
落云从袖间取出一黑布,蒙在赵思眼上。
虽目不能视,赵思仍能感知光线明暗的流转。
她能察觉到,“挟持”她的这位女刺客极为警觉,只在官道上走了一小段,便绕进昏暗的侧巷里,叫人寻不到她们踪迹。拐了好几圈,马才终于停下。
落云的黑色夜行服隐在夜色中,几乎无法发觉。她手脚利落下了马,却反常地停在原地。
罗府侧门,一辆精致的马车停靠在墙边暗处。她没见过这辆车。
赵思发觉马停下了脚步,也左右转头,想看看是何情况。落云下意识警惕起来,将赵思抱下马。尽管知道她看不见,但仍用身子挡住那辆陌生马车,指引赵思进府。
赵思以往出行都是坐的马车,这应算得上她第一回骑乘马匹,腿脚酸软得不行。辅一落地,便趔趄了一下。手又被绑着,几乎没有可扶之处。落云眼疾手快捞了她一把,赵思无法发声,只能点头致谢。
不知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今晚将她从另一只魔爪中掳过来,也不知是救她,还是害她。
穿过弯曲的小道,她们从侧门行至正厅。
进入金碧辉煌的堂内,落云全程低着头,把自己的脸庞隐在阴影中。她单膝跪在地上,低头复命:“公子,人带到了。”
“起身吧。”
罗回翎温润的声音由远及近,竟是他亲自步下主位,伸出手意欲搀扶。
她并未搭上罗回翎伸来借力的手臂,不着痕迹地稍稍躲开,自顾自站起。跟在他身旁也有数年,从未见过高贵自傲的罗公子,肯屈尊去扶起她这一名无名刺客的。
一抬头,她便大致明白缘由了。不过是为了做做样子。
主位侧还坐着另外一名公子,无需一言,周身气质便显出他的尊贵不凡。想来这便是侧门马车的主人了。
罗回翎侧身,手掌摊平指向前方:“落云,见过云玦君上。”
只有拥有圣上亲赐封地的大臣,才可称君。封君手上领着属地兵权,只有皇亲国戚,或是圣上的亲腹之人才能被赐封。
当今的圣上即位不久,正是气盛之时。前些年以各种名由,陆续从旧臣手里收回好些封地,目前朝中封君也不过五六人。
落云在罗回翎身边这些年,这些权贵之名也略听说一二。但这云玦君上,她的确没什么印象。看来这位君上行事低调,亦或是在朝堂之中并无权势。
不过,这些又与她何干?她不过就是个卖命的刺客罢了。这些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之事,她不屑去过多了解,徒费心神。
落云双手握拳前送,弯腰行礼:“落云见过云玦君上。”
颜云玦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并无其他的客套话,略显高傲冷漠。
而落云对此并不在意,礼毕便垂手退到一旁。
一向对这些王孙贵胄并无太多兴趣的落云,不知为何,却忍不住被这位云玦君上吸引住目光。
他倒是生得一副俊俏面容,话本中那些那些令闺阁女儿魂牵梦萦的风流俏公子,想必描绘的就是这样的面庞。
虽然长相温润俊美,嘴边带着温和的笑意,但他的眼神中全无任何波动,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水。看似平静无波,却极有可能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翻滚涌动,将觊觎之物尽数吞噬。
呵,朝堂之人,怕多是和罗回翎一般。心机极深,深谋多虑,一言一行皆如提线木偶,为权欲所驱,难见半分真性情。
颜云玦坐在堂上,表面云淡风轻,却是如坐针毡。今晚他本不想,也不必露面,但罗回翎这个老狐狸颇有计谋,好说歹说,要他今晚来罗府一趟。
他了然,罗回翎这是在分摊风险。他们谋划之事风险极高,需谨小慎微、低调行事,若仅他一人出面,出了事便都算在他头上,任谁都不乐意。毕竟颜云玦,才是此局真正的执棋之人。
故而今夜前来,不过是为安罗回翎之心。
结果没想到,罗回翎行事竟如此高调,深夜府上依旧灯火通明,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府里有人。
但客随主便,只是灯火这点小事,特意提起来总归扫兴。
枯坐近半夜,人终于带到。见赵思平安无事,颜云玦也便安心下来,再无意关注其他,只想早点打道回府。
然而他却突然察觉到某处目光正对着他,倏然侧首,正好与台下那女刺客的视线撞个正着。
那目光中的鄙薄之意,清晰可辨。
这眼神他这些年见得多了,不足为提。
四目交汇,落云心头一凛,急忙低头移开目光,略显狼狈。刚才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屑神情,他肯定尽收眼底。
失策!当真是失策!以她这般微末身份,岂敢如此直视贵君?这些公子哥个个脾性古怪,变化莫测,这位君上若真要计较起来,自己今天怕是都不能活着走出罗府。
但这位公子哥并未多言,只当无事发生,沉默地放下手中的茶,移开目光,投向罗回翎。
“落云,怎么如此怠慢贵客?”
这不你要求的嘛。落云无言,上前将赵思眼罩和嘴里的布都取出来。
骤然亮起的刺目光线令赵思一时难以睁眼。侧头躲避强光,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名女刺客的脸——
清淡冷漠的长相,眉眼五官倒是精致得很,只是眉间眸中皆是寒气。一双圆眼本该是可爱动人的,抑或是风情万种的,但那眸中只余冷酷。
身形看似单薄娇弱,却无半分闺阁女儿的柔婉娴静,反透着一股凌厉的英气,显然是习武之人。这倒不稀奇,她不久前才见识过这位刺客的本事。
趁着夜色,孤身一人单刀直入,将她从十余人马的围困中救下,且毫发无伤。其身手之高,可见一斑。
就是这张脸,赵思总觉得似曾相识。然而当下并不是能细想此事的时刻,她只能把疑惑暂且搁置。
赵思转头,正看见罗回翎朝她走来,唇角噙笑,眼底却寒光四射。她下意识后退两步,眼中全是警惕。
同时,她也捕捉到台上还坐着另外一位贵君。
这两个人在弄什么幺蛾子?为何要将她绑到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