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绫依稀记得自己是失明过,只是相隔时间太久,有点忘记了。
今天走路昏沉,无甚心思,他都没有想起这种感觉。直至夜雨降临,瓦缝漏水,他在散发腐朽气味的木桌前坐下,拿起筷子时,眼前突然消失。
不是漆黑——他刹那掉进虚无世界,差点怀疑一切都是梦,自己也许死亡、或是不曾存在。
只是被水浸泡得膨胀的面条,仍在静静散发淀粉味,尺绫只用了一秒,接受眼前这个事实,习惯这幅失明的身躯。
他还要生活。
过去的他读不了书要生活,父母去世要生活,一个人住要生活,被排挤要生活。
尺绫早就习惯,他甚至已经开始回忆曾经学过的盲文,那时候没人那么好耐心对待他,只有他哥温声对他说话。
他记得第一次摸盲文时,他摸偏了,只摸到木书桌上凹凸不平的木纹。他当时一直在思索,脑子里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尺绫尝试在桌上摸索,只摸到一枚锈钉,微弱的痛感攀上手指。
眼前突然又开始有光感,半秒后,他隐隐约约看到轮廓,黑影痴呆地定在门旁。
楚文斌听到他的回答,整个人停住,愣顿:“你再说一遍?”
他看到一片片晕光的颜色,逐渐抹开,终于是清晰起来。
尺绫正欲再说一遍时,忽地停住,眼前所有事物再次明朗,连瓦房上的雨流都清晰起来。他笑笑,“没什么,算了。”
楚文斌把碗放下,走两步又停下,狐疑盯着这位好兄弟。
几秒后,他听到楚文斌的骂声:
“尺绫你疯了啊?”
“把手都刮伤了我靠。”
“吃个面条都能吃瞎我艹啊日他大爷你什么人啊我服了。”
也许是太意外,话语比较澎湃粗俗,但完美表达震惊和关心。
“现在没事了,能看见一点。”尺绫仍在看雨滴,眼前清晰的雨流再次模糊,宛若颜料晕水,“可能是压迫到神经了,之前也有过,你让我休息一会儿。”
楚文斌过来打算将他扛起,想叫远在十几米开外的的陈桐过来帮忙,忽地想起爷爷奶奶都睡了,只得闭上嘴。
“我自己能走。”
尺绫依靠着光感和物件轮廓,慢慢走起来。楚文斌在一旁准备随时搀扶他,一边看他垂地双目,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失明的存在。
【啊???是真的吗,不是在卖惨骗人吗?】
【节目组呢,节目组救一下啊!!】
【我的天啊,年纪轻轻怎么就瞎了】
【这下真不是剧本,是真意外了】
【RIP(双手合十)】
节目组被叫起来,从剪辑和策划剧本中抽身,过来查看情况。
导演严肃问:“你这是在怎么了?你说你之前也这样,什么意思,你身上有什么过往病史吗?”
楚文斌小声:“他脑子不好,可能是……”
导演狠狠督楚文斌一眼,楚文斌噤声,虽然他内心肯定自己必然猜对——万物皆大脑,尺绫脑子发育不好,哪条神经不小心发癫,就失明了。
陈桐在旁边翘手:“我觉得还是送医院去看看吧。”
“不需要。”尺绫摸床上的被子,熟练摆正姿势,准备休息,“没什么问题。”
他现在仍旧只能看到色块,准确说是光感下的深浅阴影,他并不在意。
“不行,必须得去医院检查。”导演严厉发话。
这可不是一个人的问题,是全剧组的问题。更何况这位现在已经进化成金主,要出些许意外,整个节目组难逃其咎。
“去医院也没有用。”尺绫不积极,缩进被窝里面对墙,打算睡觉。
雨下得越来越大。最近的医院在十多公里外的镇上,夜半十点,山路无灯一片漆黑,再加上泥泞无比,别说开车出去,走都困难。
再加上就算是镇上的医院,也只是普通的乡镇级别,要是涉及到大脑、神经之类的病症,别说是查病因,CT都不一定有得照。
节目组面面相觑:“再去把王医生,请过来一遍吧。”
当王晓撑着伞,被节目组再次请到黄家时,她完全没想到病人居然会是那个闲散小屁孩。
“你说是压到神经了?”王晓看他眼睑,又看他颈椎骨,“起因过程症状怎么样,细说一下。”
“没什么事。”尺绫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靠近自己,触摸自己的骨骼和皮肤,“有光感,过会就好了。”
“我毕业就研究这个方面。”王晓反驳,不同意他这自暴自弃的行为。
尺绫没办法,被迫从被窝中起身,接受她的讯问。她问得事无巨细,尺绫解释一大堆,甚至列出了各种先前的检验数据,增强说服力。
其他人在一旁没听懂多少,只知道一串串术语飘过去。
“你还挺懂你自己的,病者自医。”王晓做笔记,“数据都准确吗?”
尺绫无奈地笑:“我觉得你治不了。”
“确实。”王晓承认,这完全超出她的能力范围,她没有足够的知识经验能够应付这种情况。
但是她有人脉。
“师兄,这有一个病例。挺符合您研究方向,您看一下大概是什么情况。”
王晓打开社交软件,连同笔迹和语音,全部发过去。
“咻”一声发送后,她回头看尺绫,不禁夸奖:“你记性不错啊,这么多项结果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喜欢搞研究,泡实验室里,导师都说她该去读研读博。
天天泡在实验室的结果就是,收获一堆做学术研究的老师同学,虽然王晓自己没有往上读,但这些朋友都是往上钻的人。他们一直有联系。
尺绫不语,他大概是觉得这么晚,打搅别人不好。
王晓看出他的忧虑:“你放心,这个师兄可是学术疯子,也很有实践经验,是个三甲专家,你的病例他求之不得,信不信连夜给你做诊断。”
果不其然,手机“叮”一声,这位超级厉害的人脉回复。
铃声响起,不是消息,是一个电话。
王晓匆忙接听,她先前给师兄案例,都是文字解说,这次怎么直接来电话,难道是要线上会诊?
尺绫坐在床上,听得一清二楚,甚至从黑影间读出手忙脚乱。
一接通,对面声音直出:“这病例是谁的?”
有些冷漠、甚至隔阂,听不出是问句,反而像是陈述句。但从这冷冰冰的语气间,还是能探出一丝变化。
“喂,师兄您好……”王晓想解释,见对方开门见山,自己也不好寒暄,话没说完。
尺绫突然出声:“ge。”
王晓:???
陈&楚:???
节目组:???
【???】
【宝贝,刚刚喊的是什么??】
【我没听错,好像是“哥”吧,总不能是“姐”】
【出现了,医学博士,活在开盒帖里的哥哥】
对面听到这声,通话停滞三秒,无情挂断。
【这是,认出来了?】
【挂得真迅速,真是无情】
【不是这都能认亲?这究竟是真是假,我怎么又觉得是剧本了】
王晓瞪大眼:“你刚刚喊什么。”
居然一个字,就把她的师兄喊挂线了,岂有此理啊!
“他是我……”尺绫虽然是瞎了,但不是聋了,那个音色语气一出来,他就立马认出是自家哥哥。
“不是。”王晓打断他话,手足无措,挥舞双手走来走去,差点没在房间里急得跳舞,“怎么就挂了。”
“他觉得浪费他时间。”尺绫翻译行为语言,“他没别的意思。”
非常好理解,对比于王晓这样一个不算熟的师妹,尺绫作为亲弟弟,更知晓亲哥的性格。
手上研究的问题只有一个病例,看见一个极其相似的样本,立马半夜打电话过来,结果发现居然是同一个。换哪个人能不失望?
王晓仍是接受无能,都来不及听尺绫在说什么,有些崩溃:“他在家也这样吗?”
陈桐:“又来了又来了,一模一样的话。”
楚文斌:“哈哈这道题我会,她破防啦。”
尺绫准备睡觉,摆好被子,“一直这样。”
不仅无关紧要的电话浪费时间,聊天浪费时间,亲人浪费时间,甚至连吃饭睡觉都觉得浪费时间。放在仙侠小说里,高低是个修无情道的天生圣体,迅速毕业成仙。
【不是有点魔幻,所以现在什么情况??这么巧真遇上哥哥了吗】
【天才素来怪癖,理解,理解】
【博士哥哥:晦气,特么居然是尺绫,浪费我时间】
王晓抱头崩溃:“他在实验室的时候,可没这么冷漠,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一定是觉得我太笨了,把我当诈骗。”
尺绫无心解释,深知面前人早就听不入耳,“晚安,我又困了。”
王晓心碎肠断,霎时拉住他,警觉起来:“不对,你刚刚说,叫什么名字?”
楚文斌替他答:“这道题我会,他叫尺绫。”
王晓立马停住哭嚎:“什么!?”
“尺绫。”楚文斌挠头,难道是自己口齿不清吗?
“你特么居然姓尺!”她震惊揪住尺绫。
“你特么居然是他家里人!”她不可置信凑前一步。
“你特么来参加变形计!??”
世界太小了,王晓居然遇到自己师兄的弟弟,狠狠地打了自己脸。
她现在只觉得自己是小丑,是笑话,她居然把师兄一直在研究的病例当作样本送过去!居然公然嘲笑这个师兄的亲弟!
师兄一直研究的方向,都是围绕这个病例。王晓跟着师兄有段时间,早在好几年前,就隔着铅字白纸,见过尺绫很多面。
第一次见到时,多愁善感的她,只有一个印象:这人命怎么这么苦。
太苦了,比浓缩一百倍苦瓜汁还苦,上天造他出来就是受苦的。
她当场问:“这个病例还活着吗?”
师兄冷漠答:“可能快死了吧。”
王晓一直坚信师兄虽然看上去无情,但在医学上是有情的,否则怎么会执着于这个病例呢。他一定,一定是很想治好这个病人吧。
王晓忍住泪水,咬唇:“快让我看看。”
尺绫有点害怕:“啊?”
“真是个命苦的孩子。”王晓抹泪,“太苦了,感谢你为医学做的贡献。”
尺绫惊恐:“我觉得我浪费了医疗资源。”
【节目组:所以我是你们三人play里面的一环吗?】
【nnd,这比剧本还过分啊,莎士比亚也不敢这样编】
【不知道该说尺绫命好还是坏,父母双亡孤儿流浪,但在豪门流浪,浑身是病马上要寄,哥哥里又出个医学天才】
节目组见这样,赶紧将王医生送回去,别治了散伙吧,折腾得太累。
“明天我带你去镇上医院看看,你今晚打电话给你哥尺言,问清楚变形到底能不能继续。”导演说,“身体健康最重要,我们剧组担不起责任。”
尺绫接过电话:“噢。”
【啊?不会吧,尺绫不会这样就回去了吧】
【亚达哟,我还没看够[流泪][流泪][流泪]】
【好突然,怎么办,尺绫不会真退出吧,第一次追星未半而中道崩阻】
【别急有反转[倒过来的尺绫.jpg]】
打完电话后,只听见他嗯嗯几声,把手机还给导演。
导演抱手:“他说什么了?”
尺绫:“他说他也要来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