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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苏意欢也是第一回入皇宫大内。
方才在马车上还豪气放话绝不牵连,进了那扇宏伟的朱红大门,苏意欢便觉得喉头像是不自觉摁过来一只手,抵着她的脖子。
下了马车,更是畏畏缩缩跟在萧楚卿身后,绝不敢越过他往前半步,生怕一个不留意跟他走散了,冲撞了什么贵人,或是什么阴湿地界的孤魂野鬼。
说到孤魂野鬼,苏意欢还有些后怕,抬了抬眼,确认前头萧楚卿的位置,这才安放下心来。
苏意欢以前看话本,没少读过那些美人被困在深宫里葬送一生的哀戚故事,因为太过忧伤,对结局不满,便追去话本先生家里叫人给写续集。
当时苏意欢年纪小,人家说写不出来了,她还一个劲地犟,说怎么写不了,你有手有笔有纸有墨的,大不了你让她们死而复生嘛。
不过关于死人复活这件事,苏意欢当时找上的那个话本先生确实是写不来的,但拗不过苏意欢,两天后扔了几本鬼故事搪塞她,说这就是那些惨死妃子的后续。
苏意欢兴高采烈,像寻到了宝贝一般抱着回家,点了灯烛,窝在被子里打算好好哭一番,谁承想越看背后越凉,好几个晚上没敢合眼,生怕一睡着,便有那枯井里的长发女鬼拥住她。
那段时间苏凌和纪云岚被她那鬼样子吓到,苏凌更是告假在家看着她,生怕她出个什么意外。
后头还是苏意欢自个熬不住了,困晕过去,沉沉地睡了个一天一夜,发觉没那书中说的鬼来追魂索命,这才又活过来。
只是自此以后,她再不敢去叨扰话本先生。
加上苏凌也曾在这皇宫里挨过教训,苏意欢愈发害怕,故而也顾不得打量这皇宫内的繁华富丽,只一个劲地低着头,紧盯萧楚卿的轮椅扶手。
……
萧楚卿早看到苏意欢下车时发抖的脚,半天不见她的人影,他稍稍侧了点头,将苏意欢那副似冬日里被风干的萝卜一般蔫吧的样子看了去。
方励瞧着萧楚卿一直扭着头,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什么,俯下身,“公爷,有何吩咐?”
萧楚卿被方励突然挤过来的大头吓得一个激灵,沉了脸,将头扭正,“没有。”
方励道,“公爷,小的见你方才好似神色有异,可是察觉有什么不对了,还是腿脚又疼了?”
木轮轧过一个石子,轮椅颠簸了一下,看着是差点要斜着歪倒,方励忙直起身,双手使力。
萧楚卿身子摆了几下,好不容易坐稳了,趁机发话,“方励,好生看路。”
方励方才也被吓得一阵后怕,是万不敢再马虎了,刚想答“是”,萧楚卿的后一句话让他后背僵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推轮椅。
“回去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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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勤心殿,落座以后,苏意欢便一直是一副拘谨的姿态。
前不久有太监来传话,说陛下有要事处理,还请二位稍候。
但是没多久,他们正前方便来了一个画师,目光时常落在苏意欢身上,随后又在纸上描描画画。
苏意欢被那画师盯得,里衣都快被汗浸湿透了,她很想问萧楚卿,这是不是宫里的规矩,吃饭前都得被画一遍,还单只是针对她的。
因为苏凌曾打碎过皇帝的一只茶壶,皇帝大怒,将他由禁军统领,贬为了千户。
苏意欢就想啊,眼下陛下是不是还记着仇呢,所以特地叫人来盯着她。
这个节骨眼上,苏意欢可是再没得什么筹码能失去了,圣上若是将她现有的夫家,或是本就不多的嫁妆财产收了去,那她真是要无路可走了。
怕这样偷摸说话也是失了规矩,苏意欢只能忍着。
为了面圣,萧楚卿特地叫丫鬟们帮苏意欢将粉扑厚些,盖住伤口。
先前还好,现下一紧张,那块皮肤传出来的痒意,真是叫苏意欢坐立不安,却又不敢抬手去挠。
于是在这般身体精神的双重折磨下,苏意欢的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想要借别人看不到她的表情,默默地皱起脸来,好叫那块伤口舒坦些。
“英国公夫人,还请抬起头看我这边。”
画师放下笔,对苏意欢说道。
苏意欢一时没适应自己当下的头衔,还低着头努着脸瘙痒。
直到身侧低沉的声音轻唤她一声,“苏意欢。”
“啊?”
苏意欢猛地抬起头看向萧楚卿,不经意对上他侧过头,垂下来看向她的视线。
不知是不是在宫里,萧楚卿不好作威作福,还是他今日心情颇好,于是对她的态度也柔和下来,连说话的声音都好听了些许,
“画师叫你将头抬起来。”
有萧楚卿开口,苏意欢也无所顾忌了,听话将腰背挺直了些,仰起头,又往他那边倾了倾身子,嘴唇小幅度张启着,问他,“大人,宫里用膳前都要这样的吗?”
萧楚卿:“哪样?”
苏意欢:“就……跟前来个画师盯着人画。”
萧楚卿:“我还未曾见过。”
苏意欢的眼睛快速眨了几下,生怕是自己想到的那层原因,“那怎的到了我们这里,就要开始画了?”
萧楚卿:“我也不知。”
苏意欢的心砰砰慌张着跳了两下,拘谨着将身子挪正,放在腿上的手开始蜷缩起来。
身侧,萧楚卿又继续道。
“不过,你若是老实些,别像在家里一样同我撒泼,我能保你留着条小命,全乎地回家里去。”
……
待那画师收好画卷抱着笔墨纸砚,太监宫女扛着桌椅板凳退下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皇上就从偏殿过来了。
苏意欢打起十全十的精神,跟着萧楚卿站起身,又行了她为人之妇该行的礼仪,便弯着腰,想看着萧楚卿什么时候起身,她好跟着一起。
谁承想,她一个瞥眼过去,竟然发现萧楚卿也在看她,眼中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直到皇帝唤了他一声“楚卿”,他才移开,拱手,“陛下。”
皇帝将两人刚才的眼神看了去,倒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很是欣喜,笑着道:“平身吧。”
“是。”
苏意欢跟萧楚卿齐声答话,重新落座。
大殿内陷入短暂的安静。
苏意欢先前紧张到如坐针毡的心绪,平安走过了方才那一遭,已然是好多了。
只是她心里还是有些打鼓,她有些不明了当前陛下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其实当今圣上公孙权素有贤名,自登基后减轻赋税,开放夜市,许女子经商做生意,严查贪官污吏,一直是和善仁慈的。
就是苏凌那一朝贬职受罚,回来在家里一声不吭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过了三日,憔悴了不少,这才让苏意欢现下想到皇宫大内就犯怵,怎么都安放不下心来。
“英国公夫人这是第一次入宫吧。”
公孙权将苏意欢从过去的回忆里拉扯出来。
苏意欢心里头一个激灵哆嗦一下,但她早同自己念了千遍万遍今日不得出差池,所以她闹出的动静不太大,面上尽力稳着将这一茬划过,缓慢站起来,“是,陛下。”
“诶,不必拘礼,不必拘礼,全当是家宴,放轻松些。”
公孙权笑得很是慈祥。
“今日唤你们来,本是想问候楚卿的身体好得怎样,听闻楚卿娶了位冲喜娘子,过门第一日就叫楚卿苏醒过来,叫朕很是好奇娘子的模样,这才命人一并将你们二人传唤入宫。今日一见,夫人果然非同凡响,礼仪气度,样貌身段,样样都是极好的。楚卿,日后该与夫人好生相处啊。”
萧楚卿听后,一手扶着桌子借力起身。
“诶——”公孙权忙站起来拦了,“你们一个两个这是在做什么,朕都说了,这是家宴,殿内只我们三人,不必拘礼,懒散随意自在些,叫我也看看外头市井人家家里头亲切活泛的日常。”
“况且楚卿你的腿脚还未好全,更是不必这般折腾。”
“劳陛下牵挂,臣已无大碍。”
“坐下吧,朕在此放话了,家宴结束之前,除了更衣,谁也不许起身走动。”公孙权说完看着苏意欢,“国公夫人,扶着些楚卿。”
“是。”苏意欢得令,手忙脚乱将手地穿过萧楚卿的肘部,抓住他的小臂,想要给他借力的依靠。
不知怎的,萧楚卿活像是挨暗箭捅了一刀,一个激灵,猛地侧过头看向苏意欢。
苏意欢发誓自己方才的动作绝对轻柔,绝对没有使什么阴招,或是拍了萧楚卿一下。
苏意欢被他看得怔住,一时也不知道是扶他好,还是不扶好,就干眼瞪着他。
萧楚卿闷闷地叹了口气,目光左右扫了扫,这才慢慢地坐下。
苏意欢随即在他身旁坐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回忆起方才扶萧楚卿坐下时,完全没碰着她一丁半点,叫她使上力气,她不过虚虚碰着他的衣袍罢了。
这幅架势……
苏意欢垂下了眼,指节往回勾了勾,牵着紫色的袍摆皱起一小团。
先前萧楚卿放话说能让她全乎着出宫,苏意欢还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缓和了。
谁知萧楚卿竟是避她如虎狼,将界限划分得这样清楚,不肯让她碰他一根汗毛。
她余光瞟了瞟萧楚卿。
今日他穿一袭绛紫色长袍,头戴玉冠,腰间坠一枚玉佩,和一个绣白鹤纹样的香囊。
光是苏意欢从这里偷偷看过去,只能见他竖直的脊背,他那不凡的气度也无所掩盖,若春风拂槛,徐缓而来。
苏意欢也不知怎的,有些失意地轻轻叹了口气,心头竟是涌起自己也没想到的,一闪而过的,丝缕淡淡的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