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影院出来,天上下起了小雨,四个人只有梁嵛开了车,他挨个把秦羽鹭和陆宗序送回去以后才开始往家里开。
晚上十点多钟,伴上天然的白噪音,常妙就算不想睡也控制不住有了困意,今天她穿了件短裙,不冷,但人在静止状态里体温就会降低,她抱着胳膊,微微蜷缩着。
还有四十多秒的红灯。
梁嵛朝副驾看了眼,顿了顿,探身从副驾的椅背收纳里取出一张小薄毯,落在常妙腿上的时候动作很轻,但还是让她睁开了眼睛。
常妙有点迷迷蒙蒙的,呆滞地抓了抓腿上柔软的蓝色小毯子,“这是哪来的?”
梁嵛:“我买的。”
常妙笑笑,声音有种睡醒时独有的软,“不是,我记得你车里没有这个啊。”
梁嵛:“那天去酒吧接你之后买的。”
常妙歪了下头,她的表情显然是忘了那件事,梁嵛没打算多说什么,收回视线,望向前方的信号灯。
“还睡吗,估计还有半个小时才到家。”
“不睡了,这会儿睡了晚上该睡不着了,正好陪你一会儿。”
常妙把小毯子往大腿底下塞塞,打起精神。
梁嵛轻应,“嗯。”
绿灯亮起,梁嵛重新踩下油门,小雨好像停了,车窗上没再出现斜飞的雨线,常妙将车窗降下来点,露出一道风口,但下过雨的空气裹着寒气,常妙被迎面这么一吹,皱着小脸立马又给升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常妙眨眨眼睛,脑袋突然转向梁嵛。
就这么瞧着。
好几秒过去也没说话。
梁嵛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正打算开口说什么,却听身旁蓦然出声,“阿嵛,陆宗序这个人应该挺好的吧?”
一张本就严肃冷淡的脸在此刻蓦然添上一抹沉寂。
梁嵛看了眼后视镜,夜晚的街道空荡无车,“怎么突然问起他,我看你今天跟他聊的还不错?”
“嗯,他那个人还挺健谈的。”
梁嵛:“你对他有兴趣?”
常妙嘴角弯着,“是有点。”
主要是她感觉羽鹭跟他好像有点不一般……改天找机会得问问她。
梁嵛动了动唇,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要再往旁边看。
然而坚持了十来米后。
“我停下车。”
“?”
常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他打转方向盘,朝路边的一个停车位开了过去,树荫遮挡了路灯,昏黄的灯光影影绰绰地落在车内几乎剩不下什么。
黑暗中,她下意识去找自己身边的人,但梁嵛的脸她需要花很大功夫才能看清,他好像侧过头,正在看她。
“怎么了?”常妙有些不安地问,“是车出了什么问题吗?”
就算比常妙多戴了一副眼镜,梁嵛同样也不能在这样光线不良的情况下看清常妙的表情,他固执地望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从她脸上找到什么,心底一种陌生的情绪搅得他只得仓皇应对。
片晌。
车内响起梁嵛的声音。
淡淡的,又很认真地询问:“我和陆宗序比起来是不是很没意思?”
常妙顿了片刻,“……啊?”
梁嵛也知道自己这问题问的有些莫名了,甚至就问题本身也是自讨没趣,显得他这人更没意思。
想到这一点后,梁嵛不由皱起眉,心里顿时冒出一种明知要考试自己却还不认真复习应考,之后胡乱答卷的后悔感。
梁嵛闭了闭眼,“你是不是要和我离婚了?”
“啊???”
梁嵛皱眉,“你为什么老是‘啊’,我口齿不清吗?”
算得上是一句玩笑话,常妙自然而然地就在脑海里想象出一个梁嵛说这话时的表情,她笑得轻声,但在这静谧的环境简直是不时宜地震耳欲聋!
常妙微微尴尬一瞬,“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梁嵛:“没什么,就是想确认一下。”
确认——她是不是要离婚?
不是,他听谁说的!
然而听谁说的已经不重要了,梁嵛现在好像已经笃定了什么,平时那样成熟的一个人这会儿陷在主驾的靠椅中闷声不吭的,很像小孩子受了委屈……还是那种懂事的小孩子,不吵不闹,偏又更加显得可怜巴巴。
常妙觉得自己得解释点什么,但嘴一张——
“那我要是离婚了,你会怎么样,咱们不还有个约定吗,你愿意作废?”
她试探着问,眼底藏不住的打趣在黑暗下毫无顾忌地闪烁着。
梁嵛声音过了两三秒才响起,“不会怎么样,那个约定本就是口头约定,钱都还了,我如果硬揪着你不放,倒真像你朋友说的那样,有拐骗嫌疑了。”
常妙这时总算理清楚了些,可能是前几天陆依然帮她借钱的时候,让陆宗序知道了,然后陆宗序又告诉了梁嵛,但她不是已经让羽鹭帮忙退回去了吗,还是梁嵛这边消息滞后了?
梁嵛还在自顾说着,“不过家里我后来有给你添了几样东西,我留着没用,你愿意的话,我改天收拾好给你。”
常妙:“要给你钱吗?”
梁嵛:“……不用了。”
常妙忍笑,“那你不打算再找一个?你不是想结婚吗。”
梁嵛:“不找了,有一次结婚经历就行了,而且没人会像你那么傻。”
“……”
明明是她逗他,怎么还反过来人身攻击了!
常妙愤愤,“跟你结婚怎么就成我傻了!你很差吗?”
谁知梁嵛这回沉默更久了,“我不知道,但我确实不讨喜。我跟你说过,我相过亲。”
常妙:“是。”
梁嵛:“相过亲,三回,还包括一次替陆宗序应付家里的相亲。”
“当时去婚介所的时候,那个红娘还说我这样的条件很好找,但实际见过面后,三个人都对我不满意。一个嫌我吃饭打包没面子,一个觉得我性格无趣,还有一个说怕我人格发育不全。”
常妙一愣,“这跟你的人格有什么关系?”
梁嵛:“她说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没有父母陪伴,容易长歪。”
常妙轻吸一口气。
同样的话她小时候也听过。
她是单亲家庭,那会儿也不知道学校里怎么流传起来的这些话,说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人格发育不全,同学们会当着她的面说,他们的家长也会告诉自己的孩子不要跟她玩,她甚至亲眼看到过有家长拿手偷偷指她,然后在被她发现后又立马躲过视线,接着走远了那个小朋友又会转过头来看她。
那时候她不懂,唯一的想法只是不想被孤立,那有什么办法呢,她能想到的就是买一些小零食、小玩具去讨好去分享,然后再换来一份所谓的“友谊”,碰巧,她的零花钱比一般的小朋友多不少,这招很好用。
后来长大了,大到高中,她才有点明白了,凭什么一个人的人格这样就被定义了?
没有爸爸不是她的错,家庭不完整又怎样,她在一个拥有足够爱的家里长大,她长成了很好的样子,他们可以说她有缺点,但人格不全这个词未免太重了,难道他们一个个就都是完美的人吗?难道在父母环绕下长大的他们一个个就拥有完美品德了吗?
当然不。
“你别听他们瞎说!”常妙少见地有了脾气,“你不差什么,真的,我从见你第一面起就觉得你特别厉害!”
梁嵛诧异看她。
常妙以为他是不信,于是又说:“我没骗你,当时我就想,怎么那些学生提问什么你都能回答啊,那些天文一样的东西你怎么说起来跟话家常一样。”
“后来是在相处中,你说你从小就一个人,我原以为那你可能就是那种全部精力投入在工作里的人,但你不是,你把家里料理得很好,你会做家务,还会做饭,你还愿意包容我不会做饭,并且你知道吗,你的情绪好稳定啊!你从来不会生气,也不会对我不耐烦,有问题会找我沟通,还知道鼓励我,你比我见过的大多数男生优秀得多!”
梁嵛有些怔然,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多优点,他心情微妙地听着,同时又逐渐意识到一件事,常妙似乎在安慰他,安慰他被人说人格不健全?
但他刚才说那些的时候其实并没有……
“那你不觉得我抠门?”
他试探问。
“你那是节俭!”
“不无趣?”
“那叫沉稳!”
梁嵛蹙眉,“我真有这么好?”
“嗯!”常妙果断给予肯定,“所以你不要因为别人随便的三言两语就否定自己。”
梁嵛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漆黑的眸底蕴出莫名的笑意,但下一刻立马又冷静下来,“那你,还会和我离婚吗?”
“本来也没打算跟你离婚呀。”常妙讪讪眨眼,“咱俩当初约定好的嘛,你帮了我,我不能不守信用,那个钱我已经让羽鹭帮忙退回去了。”
片晌。
一道极轻的吐气声。
对话似乎到此就终止了,梁嵛没说话,却也没开车,直到常妙叫他,“阿嵛。”
“嗯?”
常妙双手拽着胸前的安全带,整个身子努力靠过去,眯眼仔仔细细地盯着那抹轮廓。
“你现在在笑对吗?”
“……”
梁嵛脖颈一僵,冷酷压下嘴角迅速低头挂挡,“那个,回家了,还有样东西要给你。”
-
梁嵛说的那样东西,其实是一个文件袋。
家里果然如他所说多了些东西。
卧室里原本有个小方桌一直用来放梁嵛的书,现在上面的书被清理了,摆了一套还没开封的某大牌护肤品,甚至还添了一个大大的化妆镜!
衣柜比起走之前彻底空了,梁嵛之前就给她腾过一回,后来被她又用他洗好的衣服塞满了,现在他直接完全挪走了,将这一隔间完全给了她,里面还挂了两件新的家居服,一身长袖套装,一身短袖套装,简约可爱的风格,上面还有干净的洗衣液香味。
常妙这边扶着衣柜门左看看右看看,不得不说有些惊喜,那个化妆镜她真的很喜欢!
门口传来几声咚咚的敲门声,常妙探出头。
梁嵛站在门口,“看过了吗?我自作主张买的这些,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常妙眼睛弯弯,“喜欢啊!不过你怎么还想到买镜子和护肤品了?”
梁嵛:“嗯,就是想对你好点。”
常妙一怔,笑了,“那我以后也对你好点!”
梁嵛走过来,把手里的文件袋递给她,“这个给你。”
常妙:“这是什么?”
梁嵛:“我所有的银行卡、存折,还有房产证。你现在拿的这个是我的工资卡,密码是……”
“等等!”常妙惊恐地一把捂住他的嘴,“你给我这些做什么?!”
梁嵛淡定地看着她,“上交工资。”声音含糊不清地常妙手心下传出来。
“啊?!”
常妙今天已经不知道发出了多少个震惊又茫然的“啊”了,她欲言又止的,“你不是已经都分了一半给我了吗,为什么还要给钱……”
梁嵛似乎还思索了下,“不是给你,是给你保管,如果家里有什么大事需要支出,你要和我商量。”
常妙懵了,所以这和把全部身家给她区别很大吗?
他难道没有听过家长以保管的名义把孩子的压岁钱拿走然后再也不见了的故事吗!
……
……抱歉…………
啊啊啊啊,好吧,她确认了,她确实嫁了一个奇怪的人!这都是什么奇怪的婚后相处法则?
梁嵛却还在解释,“抱歉,上个月我,还没准备好……这个月工资发下来就给你了。”
常妙抬头看着他,因为刚才捂嘴的动作,梁嵛被她抵在墙上,两人距离不过一步,她咽了咽喉咙,想说你真的不用给我,你的钱你就自己收着吧,咱俩这关系不必你真诚到如此地步!但常妙恍然又想起当初收到他那七位数的转账后就跟他说过这个事,梁嵛的回复是在一段认真的关系里做该做的事,他不觉得不对,也谈不到亏不亏。
两人相处这么久,常妙是发现了梁嵛的一些性格的,思想偏传统,在某些自己认定的事上很执拗,并且还有一套自己的准则,常妙愿称之为“给自己挖坑的傻瓜准则”,就比如现在,又比如当初。
常妙兀自叹息着,梁嵛低头看着她的睫毛,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他抿了下唇,声音克制,“你不用多想,女孩子手上多拿点钱,也有保障。”
常妙和他对视,似不解,又似惊讶,他这难道还是在教自己防他吗,可他这样的,真的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吗?
“我很想问一下,这些你都是从哪学来的?”
梁嵛:“什么?”
常妙:“就是这些上交工资啊之类的……啊,你之前是不是说有一对夫妻?”
梁嵛点头,“嗯,是他们。我小时候他们在福利院附近摆摊,那个婶婶不忙的时候就会隔着栅栏跟我聊会儿天。”
常妙:“可你那会儿还是小孩子吧,她就跟你聊这些?”
梁嵛:“张婶说三岁看老,她心善,看我面相怕我以后找不到老婆就劝我几句。”
常妙被逗笑了,“你那会儿几岁?”
“五六岁吧。”
“那你信了?”
“为什么不信?”
常妙再次沉默地和梁嵛对视,她咬住唇,止住不厚道的笑意,但显然补救措施也只能是补救,梁嵛不理解地转过常妙的脸颊,拒绝她的藏匿,“你在笑我?”
鼻尖隐约能嗅到什么好闻的味道,清涩舒畅,但大事当前,常妙注意力很快便转移到了梁嵛身上,“没有!”
她当然不会承认。
梁嵛半信半疑地看着她,透过镜片,愈显锐利的眼神在常妙的脸上一寸寸划过,让常妙不由紧张起来,只是笑一下他而已,总不可能真跟她计较吧!
常妙一时觉得心虚,脑袋又被梁嵛钳制着,当下一个念头闪过,她悄悄抬手,用纤细的指尖挠了挠梁嵛的侧腰。
痒意伴随着一道莫名的酥麻感直窜脊梁,梁嵛脸色一震,骤然松手拉开和常妙的距离,但他背面就是墙,身体唯一能选择的躲避动作就是朝前弓起身子。
常妙被梁嵛的反应吓了一跳,愣在原地没敢动,直到他缓过劲,常妙才讪讪地屈膝蹲低了看他,“你怎么这么怕痒啊。”
梁嵛看了眼她,下意识地不想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他耳朵尖儿红着,胸腔微微起伏,“是有点,所以你下次别挠我了。”
常妙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声,目光扫过他的脸侧,扬眉转移话题,“嗯……那你和那个张婶还有联系吗?”
梁嵛这回主动离常妙远了些,“有,逢年过节有空的时候会去看看她。”说到这里,他抬眸,“下次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行啊。”
她也想看看那个张婶是个什么样的人。
闲话过后,手上的文件袋又恢复了它沉甸甸的重量,常妙拎起来,有点发愁,“那这些你就真的给我保管了?”
梁嵛理所当然地点头,“嗯,你找个地方收起来吧。”
常妙望望四周,在卧室里走了一圈,没什么好主意,最后还是问了梁嵛,收到了他原来放的地方。
书房。
常妙上锁起身,准备去洗澡睡觉了,却发现桌子对面的人仍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似乎还在等什么。
常妙莫名,“怎么了?”
“你还没给我这个月的生活费。”
梁嵛推了下眼镜,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给她解释,“丈夫上交了工资,妻子每个月就要按时给他生活费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常妙:“?”
行,又让你学到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