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抬起头，仔细端详着梁冰精致的面容，脑中某些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你是……丫丫？”

梁冰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冷声道：“不许这么喊我。”

冉冉再次辨认眼前女孩的五官，心中更加确定。

她在百年前就认识梁冰，不仅是认识，她们还是最好的朋友。“丫丫”是梁冰的小名，那时候，她是家境富裕的大小姐，虽然心直口快、偶尔毒舌，却总是接济自己的贫苦朋友——沈染。沈染在梁冰带她去看星空展的时候遇到了顾谨，由此陷入和他旷日弥久的纠缠之中。梁冰曾经告诫过沈染，顾谨这种人，不是她们这种女孩能够招惹得起的。可惜，彼时的沈染只想着挣钱，懵懵懂懂地走向了那个深渊般的男人。

很奇怪的是，在冉冉拥有的关于梁冰的记忆中，后者的脸都被模糊了，就连名字也被抹去，就像是一个醒来之后无法记清细节的梦，直到昨夜恢复了更多记忆，梁冰的脸才逐渐清晰。冉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忘记昔日的朋友，但是此时此刻，只有梁冰有可能帮她。

她试探性地拉了拉梁冰的手指，软软道：“我好冷，你救我好不好？”

梁冰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缓缓转过了头，“不许学她说话，你不配。”

这个“她”指的应该就是沈染了。

冉冉舔了舔发干的唇，勉强支撑着几乎脱力的身体，慢慢地说：“就算我不是‘她’，我也没有做错什么，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会亲手纠正它。”梁冰站起身，不再看冉冉，幽幽道：“我想，Vael应该告诉过你，你是塔洛斯进行认知消融实验而产生的实验品，你的存在是为了让那些机器人科学家学习沈染这个天才的思维模式。”

她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你不知道的是，作为沈染的复制品，你并不是第一个。”

看到冉冉蓦然睁大的眼睛，梁冰苦笑了一下，“他果然没有告诉过你，简凝的存在。”

“简凝是谁？”

“是你的前辈，也是认知消融实验第一个成功的案例。栖息地的初代人类拥有统一的记忆背景，他们认为自己生活在1989年，简凝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她在培养箱中经过机体催化，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就成长到了15岁，被灌输了一个教养良好的富商独女的记忆，在一个相对单纯的环境下生活，在梦中循环往复地经历着沈染的回忆。”

冉冉心绪有些复杂。听起来，简凝是一个更幸运的自己，尽管她们自诞生之日起就被无形的枷锁束缚，如笼中雀一般身不由己。

“那她现在在哪里？”按照栖息地的时间设置，1989年到现在只过了8年，那个名叫简凝的女孩理应活到现在。但是蓝旋念告诉过冉冉，同一时期只会存在一例认知消融实验，所以冉冉和简凝不可能同时存在。

冉冉想到了什么，手心一片冰凉。

果然，梁冰说：“和你一样，简凝的潜意识中被植入了沈染的记忆，但是当她的潜意识被投射到梦境中之后，她的显性认知发生了混淆。简单来说，她无法分辨现实和梦境，她以为生活在20世纪末的自己正处于漫长的梦境之中，产生了强烈的醒来的冲动，为了回到那个科技发达的时代，她采取了唯一能解脱的方法。”

冉冉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她离开的时候痛苦吗？”

梁冰摇了摇头，“和你一样，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即使是在最后的时刻，也会照顾自己。”

“蓝旋念有进入过简凝的生活吗？”

梁冰露出了带着淡淡讥诮的笑，“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你也想问这个问题吗？”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想知道真相。”

“有。现在你满意了吗？”

冉冉垂眸，安静地点头。

梁冰问：“那么，你还想我救你吗？”

“想。”

“可惜的是，你这一例实验，今天必须结束了。前段时间Vael对你进行了多类别的训练，希望你能达到沈染的标准。你猜猜，如果曾经沈染的表现是一百分，你能拿多少分？”

冉冉看着她，没有回答。

梁冰揭晓了答案：“你只能达到50分，甚至没有及格。”

“这就是你们要解决掉我的理由？”

“并不完全是这样。干涉认知消融实验是一件危险的事，贸然向实验品输送信息会招致塔洛斯的惩罚。不过，如果你的表现足够接近沈染，或许Vael会继续和你交往，毕竟他对塔洛斯仍然有残余的影响力，但既然你和沈染的相似度不高，Vael就没必要冒险了。”梁冰看向冉冉，目光中透着些许悲悯，“至于你，知道了太多自己不该知道的事，将会被塔洛斯归类为受污染的样品，即使我不解决你，捕杀式机器人也会找到你，到时你只会更痛苦。”

冉冉认真地说：“或许对你而言，我只是一个复制品，甚至不是唯一的复制品，但是对某些人而言，我也是无法替代的特殊存在。”

她想到像姐姐一样关照自己的朱卿、陪自己四处觅食然后一起食物中毒的孟欣，心里变得柔软，不自觉笑了一下。她唇色苍白，笑容像是一朵争分夺秒生长的北极罂粟，甜美清冽。

梁冰愣住了，她意识到，濒临绝境时的苏冉冉，其实像极了沈染。

“所以，我不能就这样了结在这里，她们会难过的。”

当梁冰看清女孩眸中的狡黠时，心中已知不妙，却没有来得及闪躲。

或许是冉冉方才的笑容让她晃了神，或许是她生出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总之，她只迟疑了几百毫秒，眼前的女孩已经从领口处扯出一条银链子，以极快的速度将吊坠扯了下来，轻巧地掷了过来。

随着轻微的噼啪声响，一阵浓重的白色烟雾飘散开来，梁冰下意识掩住口鼻，却还是不小心吸入了从指缝中透入的少许烟雾。她剧烈咳嗽了一阵，眼皮变得无比沉重，伸手想捉住冉冉的手腕，但眼前的人早已不知所踪了。

梁冰在晕过去之前，恨恨骂了一句：“小混蛋！”

黑夜中的海被浓重的墨色浸透，浪潮的声音都比白日里多了几分冷意。

如果某一颗砂砾有知觉，就会发现，在它听惯了的潮起潮落、虾蟹爬行的声音以外，蓦然出现了一阵脚步声，那声音时断时续，而且似乎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只听得“扑通”一声，那声音的发起者跪倒在地上，接下来便是轻微的喘息声。

冉冉确定了没有人追过来，终于敢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她颓然坐在沙地上，低下头，借着月光辨识着手中一大束杂草，那是她跑过一片荒草地时顺手拔起的。她有在乡下长大的记忆，虽然是虚拟的，却也符合世界的基本情况，多亏这一点，她能认得不少有用的植物，是记忆里那个奶奶教给自己的。

手中的杂草沾着湿泥，叶片和花穗的形状看似差不多，却有着微妙的差异。她能认出其中的牛舌草和胡苍子，前者可以消炎止血，后者则有轻微毒性和麻痹作用。

她将这两种植物挑拣出来，放在手心揉搓，将厚厚的一团紧按在颈间伤口处，手掌根触到了那条失去吊坠的银链子，心中五味杂陈。

有一件事，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在陆蕴言出事的前几天，冉冉曾经收到过一个快件，里面装着一个小巧的白色首饰盒，寄件人是匿名的。她以为有人寄错了，想把盒子装回外包装里，却发现印着地址的纸单反面透着字：迷路的心。

冉冉当时尽量神态自然地打开了首饰盒，将里面的银色项链挂在脖子上。《迷路的心》是陆蕴言和她一起去看过的一件现代艺术展品，这是只有冉冉和陆蕴言之间知道的暗语。她不确定周围是否有塔洛斯的无形监视，只能假装这是预料之中的一件礼物。

那条项链的吊坠很特别，是半透明的圆珠，在阳光下会发出美丽的炫光。冉冉猜想，陆蕴言一定是想向自己传递某种信息，于是去了趟网吧，输入了有关这种珠子的外观描述的词条，却没有看到任何有用的网页。最后，她抱着随便试试的想法，输入了陆蕴言的笔名——青衍，发现他在一周前刚刚更新了一篇悬疑小说，名字叫《珠邪》。

这篇小说篇幅短小，却有不少耐人寻味的留白。女主人公在爷爷留下的老物件中发现了一条银色项链，上面挂着一颗泛着炫光的珠子。女主很喜欢这条项链，将它挂在脖子上，洗澡都不摘下来。后来，女主的身体变得虚弱，闺蜜劝她将珠子摘下来，说这个物件不干净，女主置若罔闻。一天夜里，女主惊醒，发现有个强壮的男人压在自己身上，欲行不轨。女主奋力挣扎之时，吊坠被扯落，突然之间，身上的男人像是被定住了。女主跑出家门，发现外面一片静寂，马路上的车全部静止。天地之间，有一道清冽如冷泉的背景音响起：“到我这里来，一直陪着我。”女主愣了片刻，摇头喃喃道：“我不要。”下一瞬，时间重新开始运转。女主报了警，警察陪着她回到家，发现歹徒由于不明原因昏迷了过去，那颗珠子也不知所踪。

看完那篇小说之后，冉冉忍不住地想，如果小说中的女主没有拒绝那个邀请她的声音，将会发生什么呢？答案大概只有失忆之前的陆蕴言知道了。

她不明白陆蕴言想向传达什么信息，却还是将现实中的那条项链一直挂在脖子上，直到数分钟前才想到像小说女主一样将圆珠摘下，没想到真的绊住了梁冰。

现在仔细想想，小说中的诡异世界应该就象征着栖息地，而时间静止则对应于赢得逃生时间。陆蕴言当时应该预感到自己会有危险，所以为冉冉准备了这件礼物，并把使用方法用隐喻的形式记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