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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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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名取自诗人贺铸《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圆我少年梦

空旷的宫殿里,门窗紧闭,阳光浸入已不复明亮热烈。

大殿中央,有一名身着侍卫服饰的男子,正在演武。

他双手皆空,却仿佛能套入十八种兵器,疾若飞鸟,矫如游龙,一招一式皆要念一句词。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殿内深处的晦暗中,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孩子席地盘坐,繁复的宫裙在地上铺开来犹如盛放的花朵。

他背得这首词,用稚嫩的童音接着道:“肝胆洞,毛发耸。”

男人并指如剑,收放间似有剑气如虹。

“立谈中,死生同。”

“一诺千金重。”

两道声音合在一起。孩子喃喃念完,站起来,学着对方摆出起剑之势。

但他没有急着练武,而是想要探明心中升起的疑惑。

“师父,‘侠’是什么?”

……

辽阔的戈壁上,一条宽阔的长河蜿蜒向远方,流入巨大的红日里。

一队骑兵踏过河流,马蹄溅起水花清澈,如一阵黑色的旋风直刮到仙慈关外。

城墙上哨兵立即挥旗,城门前两列守卫,一列放吊桥,一列搬开路中央的鹿砦。

骑兵们等待片刻,驱马过城壕,进了外城,才纷纷下马。

为首的将领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线条锋利的脸——正是随父亲赴边的长安郡主,贺灵朝。

郡主生得英气,风吹日晒也不减其容色,只是左半边面颊竖有一道一指长的疤痕,自颧骨蜿蜒到颌下,令人生骇。

“我先上去。”他对身边的副将星央说道,意思是去去就回。

星央点点头,接过他的缰绳,牵着两匹马,和众人一起从外城绕回关隘后的营地。

贺灵朝上了内城墙,遇到几位正往下走的将领,互相见过礼。他把头盔抱在臂弯里,走进议事堂,见有两人在内,便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大帅,王义先。”

军师王义先忙上前托起他的手臂:“郡主快快请起。”

他直起身,抓着他手臂的手却没放开,遂眉毛一挑:“宣京来信了?”

王义先慢慢松开手,说:“今年的军饷到了。”

贺灵朝:“这么早?好事儿啊,还有半个月才过年,正好年前发下去,让大伙儿都过个好年。”

王义先咬牙:“只是火费比去年又少了半成。”

他闻言皱眉:“半成可不少,那我的兵还能有补贴么?”

“你爹私库还能贴一阵。”王义先抓了把头发:“先不说这个,随军来的还有一道皇帝口谕。”然后叹了口气,“大帅,你来说吧。”

“我说什么?我私库都快贴个底儿掉了,这回没门儿。”堂上高坐着仙慈关的主帅贺易津,他身材高大非常,站起来犹如一座小山,“你招的兵,你自己养。没上建制也想吃饷,哪有这么好的事?”

“爹。”贺灵朝无奈地喊了一声,知他不是生自己的气,上前踮着脚拍了拍他的背。

自西北边防军与西凉一战后,待遇一日不如一日。军饷连年削减,军屯收入有限,开支却只增不短。贺易津知道朝廷的意图,就仿佛训兽一般,再野的猫和犬,饿上两三日,奄奄一息之时,便任人摆布。

十五万人,“功高震主”有一半落在他一个人身上。执掌一方边防,不到而立之年便封爵赐府,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千疮百孔,累得儿子要被当作女儿养,还无法做主儿子的去留。

他自觉要撑不住的时候,也想过急流勇退,卸甲归田。

但他若退,西北边防军群龙无首必成散沙,必定会被秦氏或是朝中其他蠹虫攫住,剔肉削骨榨尽最后一滴血。而西北边防军若乱,西北千里防线便有如虚设。西凉人蛰伏十几年,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战事一起,又是百姓遭祸。

他身前是跟他十几二十年的兵丁,身后是生养抚育他的家国。

他怎么能忍心?

他要熬下去,又不想克扣底下的兵,就只能自己贴。名下的田林私产一有收成就运往西北,宫里赏赐下来眼都没过就送去当铺,就连先帝时期赏赐的旧物,能转手的都统统变卖充了公。甚至因此与家族决裂。

可西北边防军建制十五万,人、马、装备,样样所耗不菲,他这点儿只能是杯水车薪。

贺易津叹道:“皇帝口谕,召你回京,赐婚。”

“什么?”贺灵朝惊讶道,转念一想:“陛下一贯奉行无为,是太后的意思吧?只是她给我赐婚?”

虽然他是男扮女装,但再装多少年,也不可能真的变作女子,更遑论以郡主之身嫁人。

但他的身份更不能泄露,欺君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只能应旨回京。

他想着想着,笑了一下:“指哪一家?她舍得指哪一家给我?”

王义先点头,说道:“西北一贯中立,太后又支持晋阳长公主一脉,不可能把我们推给别人。只是晋阳长公主膝下幼子年仅八岁,轮不到他。宣京门当户对的适龄子弟里,除了秦家小子,也没有太后一系的。”

贺易津垂下手,看着贺灵朝说:“太后给你抬了封号,位同公主。”

王义先手中折扇一握:“前日的消息,北黎赤杼太子进京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说道:“这是要你去和亲!”

“我?”贺灵朝指着自己,半晌,笑起来:“我敢嫁,他赤杼敢娶么?”

王义先道:“自陛下有过继晋阳长公主之子立为储君的意思后,太后近些年行事越发肆无忌惮,还是小心为妙。”

“她厚旨叫你回去,必定有所图。”贺易津也跟着说:“回去后,万事当慎之又慎。”

贺灵朝点点头:“我省得。”

“只是有你爹在,”王义先看了一眼贺易津,“陛下当不可能同意和亲才对。”

贺灵朝:“陛下向来以仁义孝顺闻名,就看此次能为太后娘娘让到什么地步了。”

王义先亦是点头,再皱眉道:“和亲应当不成,就怕赐婚其他人。”

“避不开,只能拖。”这事他们早议过章程,贺灵朝便问:“什么时候走?”

“明早。”

“也罢,早晚都要回去的。”贺灵朝沉吟片刻:“母亲是给我准备了一批嫁妆,对吧?”

“是,夫人确有准备。”王义先惊讶道:“你不会是想……”

贺灵朝笑道:“钱财搁着也是搁着,与其等着生锈,不如先拿来用用嘛。”

王义先无奈地摇头:“你啊。”

他向两人告退:“明日既走,有诸多事要安排,且兄弟们还在等我。我先回营了。”

贺易津似才回过神,拍拍他的肩膀:“爹对不住你。你长大了,一切自己做主,任何事情爹都无条件支持你,只是一定要以自身安危为重。”

贺灵朝把脸贴到对方冰凉的铠甲上,轻声说:“爹爹放心。”

王义先送他出去,下了楼,贺灵朝才低声道:“烦请军师照顾我爹,多提醒他注意饮食、增减衣物。”

王义先忙道不敢当:“大帅于西北就是定海神针,约必以身相护,郡主放心。”

“多谢军师。”

落日已沉,群星未出。

贺灵朝从内城出去,内城中央,空旷的演武场在黑暗里一片静谧。他抬手抹了把眼睛,收拾好情绪,快步回营。

神仙营是贺灵朝来西北后三年才建立的一支人马,一营三百余人,全是西凉与大宣的混血儿。

混血们多是大宣男子宿西凉女人所生,然而大宣重血统,西凉人亦瞧不起大宣的血脉。女子可生育尚好,男子生来便与牛马无二。亲爹不认,亲娘养不起,还会遭族群唾骂。

贺灵朝看重他们优越的体格、利落的身手与坚韧的心智,便收拢这些儿郎,让他们练兵成阵,不必再拉车驮物,日日挨打。

况且西北军多重甲,拔营突袭、深入追击一类的事情往往不便。他有意练出轻骑。

贺易津却没同意这三百多人入伍上编,只让他当私兵养,营地选址也在大营最偏僻之处。

贺灵朝本不必与他们同住,但他的兵,无人管教,只能他时时看着,手把手地带。

回时,晚饭已做好。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生着大堆的篝火,架着两个半人高的铁皮大锅,一锅饭,一锅肉汤,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众人见他回来,都七嘴八舌地用西凉话夹杂汉话与他打招呼。

他笑着走到他们中间。星央先给他打了饭,其余人早已拿好碗筷,立刻嗷嗷叫着向铁锅围拢。

星央也埋刨饭,左耳戴着的嵌银绿松石耳坠随他的动作不住晃动。

贺灵朝看了半晌,才说:“星央,我要走了。”

那绿松石立刻就停了,星央抬起头,神色震惊,嘴里还包着饭,含糊不清地问:“将军要去哪儿?”

他赶紧把饭咽下去,说:“我能跟着将军吗?将军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有一双太过清澈的眼睛,茫然与祈求全都赤/裸裸地盛在眸子里。

贺灵朝几乎不忍心说出来,他移开视线:“我要回宣京,大宣的首都,就像西凉的国都一样。”

星央迟疑地说:“我们不能跟着去吗?”

贺灵朝果决地摇头,那怕对方比他大一岁,他仍把他、他们当做需要被保护的人看待。中原并不适合这些混血儿,更何况他此行目的并不简单。

星央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他又扒了一口饭,看着周围笑闹着吃饭的兄弟,没滋没味地说:“就先不跟他们说了……将军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大早。”

“这么快?”

“嗯。”贺灵朝点头:“皇帝急令。走快些或许能赶上除夕。”

仙慈关年年过除夕,星央也知道这是大宣最重要的一个节日。他说:“那将军骑着卷日月走,它一定是关内外最快的马!”

“好。我不在,你就是老大。”贺灵朝解下绑在大腿上的小刀,交给星央:“别主动和其他营起冲突,但要是有人挑衅,能打过就打回去,打不过就当没听见没看见。有什么事你们解决不了,就去内城找王义先,王义先王先生,一定记住了。”

星央听他交待,颇有些伤感,低低应了一声。

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娘,就是将军对他最好。

而他无法回报娘亲,也无法回报将军。

贺灵朝看出他情绪低落,便换了个话题:“等会儿去跑马?”

星央又打起精神:“好!”

仙慈关两翼城墙北接业余山脉,南连错金山脉,锁着秦甘大地西出、西凉东进的唯一通道,十万大军长年在此驻守,无调令不可擅动。

两山高耸,夹道如深谷,名秦甘道,长达二十余里,最窄处不到三十丈。

大军营地自城关后的山道铺开,盘亘几座山,神仙营在最北边。  贺灵朝和星央各自牵着马,走小路绕到秦甘道上。

有夜巡的军士发现他们,看清人脸后立刻放行。

两人翻身上马,马儿悠然地前行十余步,贺灵朝喝道:“预备——”

话音落,缰绳一扯,两匹马便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射出去。

山风猎猎,冬夜里如钝刀割脸。

两人都没戴头盔,一路疾奔,只余催马声散落。

仙慈关的城楼上,贺易津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里,叹道:“还是个少年人啊。”

身旁的王义先偏头看去,高大的男人微微驼着背,眼角眉梢俱是风霜,鬓间已生白发——可二十年前,他也是宣京备受少女追捧的如玉郎君。遂眼睛发酸,撇开视线,轻咳一声,说:“早晚要走到这一步的,他自有他的活法。”

“是这个道理。”贺易津说罢,转身见王义先抬手拭眼角,不禁好笑道:“你哭什么?”

“休要乱说!我是风沙迷了眼。”

第二日,晓星未逝,贺灵朝已端坐马上。

饷银尚未清点完毕,押送官不便与他同行,便只有他一人,随行十余军士。

在关内的将领们都为他送行。

“大帅,王义先,诸位将军,末将告辞了。”他抱拳道别。

出了东城门,踏上秦甘道。忽听业余山上传来一声声喊:“将军!”

贺灵朝勒马看去,山间黑压压一片人影,寒冬腊月裹着棉袍仍要露出半边臂膊,此刻都向他招手。站在最前头的,正是星央。

“将军慢走!”

喊声响彻山谷,震起一片飞鸟。

刹那间,热血涌上心头,烫得贺灵朝几乎想要流泪。

晨曦微光里,他一扬马鞭:“儿郎们,来日再会!”

十余骏马飞驰向东。

无一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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