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衡峰巅,凌云宗内。
巨大仙台上,横放着三具身着凌云蓝衫的年轻男子尸体。准确来说,应该是四具尸体。只不过,另外一蓝杉女子尸体与那三名男尸相隔甚远,被草草扔在台上,不甚体面。
仙台下,数百凌云宗弟子低垂着头颅,神色沉重而肃穆。鹤孤生站在仙台之上,面色亦难掩悲痛。远处钟鸣声声,寒鸦啼叫,为这场镇魂仪式更添上几分凄怆。
灵剑祭,秘境开,三具尸体上方的空间骤然割裂出一道口子。法诀吟,微芒生,凌云宗三名遇害弟子的尸身在法芒的托扶悬空而起,慢慢飘向那道裂口之内。
所有人头垂得更低,心中默默吟诵镇魂心诀。无数光芒自台下弟子心口处抽涌而出,汇聚至秘境内,那三具尸体在光芒笼罩之下,渐渐化成一缕缕白色轻烟,直入凌云秘境之内,倏忽间便不见了形迹。
直至此时,众弟子方抬头看向台上。镇魂仪式毕,空间裂口逐步合拢,秘境消失。鹤孤生徐徐睁眼,面上悲痛不再,起身,收剑,随后迈步到那名女尸身边,沉声对台下众弟子道:“门内三名弟子被害,乃台上这具幻变人形之魔物所为。”
众弟子皆是一惊。修行数百年,从未遇魔,便以为魔族只存在于传说中,人世间根本没有这种邪恶的东西。
目光投向台上那具蓝青色的身影,眼中迷惑惊奇更甚。那具死去的魔,身形面貌同人界女子一般,哪里有传说中半分可怕的模样?
鹤孤生从弟子眼中知晓他们心中所想,微敛眉眼,喝道,“凡胎肉眼,被表象所火惑,无可厚非。可你们是仙门修士!定妖罗盘拿出来!”
众弟子齐刷刷从须弥芥子中取出定妖罗盘托在掌心。
鹤孤生道,“定妖罗盘只定妖,不能辨识魔物形迹。为防今后遇魔不识,徒遭其害,今日,便以魔血为引,改定妖罗盘为鉴妖魔盘。”
法诀又起,众弟子手中定妖罗盘似受到召唤般,纷纷自主飞向魔尸上空。
鹤孤生双目一凛,以指为剑,往魔尸心口一点,立刻有蓝色血液从魔尸体内泻出,一股一股,似逆流而上的涓涓细河,萦绕到定妖罗盘周遭,顷刻便被罗盘中心的感息石吸收干净。
血尽,鉴妖魔盘成。地上的人形魔尸倏然一变,变成一具身躯庞大的凤头鸟身雉爪的魔形尸体。
苦乐子惊得站起了身,忍不住凑近细看。
一旁已有弟子拿纸笔记录起来。
衣袖轻拂,鉴妖魔盘回归众弟子手中,鹤孤生又命弟子至暗牢将另一只魔物押上台。
不多时,银芽被两名凌云宗弟子押了上来。看见台上已恢复原形的银星,立刻挣扎嘶喊起来,试图挣开手脚上的符文锁链。
“三姐姐!三姐姐!”
撕心裂肺的痛叫响彻云霄,却撼动不了分毫凌云宗众弟子的心。
手中鉴妖魔盘红光闪烁,罗针直指银芽。见状,鹤孤生满意点头,苦乐子喜道,“恭贺道友,从今往后,凌云宗不仅收妖,亦可降魔。”
鹤孤生微微看他一眼,眸中浮出不易察觉的忧虑,“三千年前人魔大战,双方约定好互不相犯。如今魔族却无端杀我弟子,魔界欲统治人界的野心,由此露出两分兆头。”
苦乐子一顿,“这……道友的意思是?”
鹤孤生道,“或许人魔大战,即将重启。”
苦乐子脸色一变,“若是如此,须先知会闭关的长老们才行。”
鹤孤生点头,转头命弟子将银芽带到仙台中央。
银芽剧烈挣扎着,锁链上的符文似烈焰一般灼烧着她的身魂。她看向鹤孤生,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欲杀人般的狠恶。
“你们……你们杀了三姐姐,父君和母君知道了,绝不会放过你们!”
苦乐子拂尘一挥,银芽顿时口吐鲜血,蓝色的血液似海水一般澄净,明艳俏丽的脸上血泪纵横。
“魔族先犯人界,有何脸面向我等问罪?”
银芽只是望着地上银星的尸体哭着凄声重复着,“父君母君知道了,不会放过你们!”
苦乐子冷笑一声,回头询问鹤孤生,“这小魔物,道友准备如何处置?”
鹤孤生沉吟道,“几千年来,我仙宗子弟收妖无数,却不通降魔之术。就留她一命,供各仙宗共研降魔术罢。”
苦乐子道,“道友所说有理。”
鹤孤生走到银芽面前,目光射向台下一双目含恨的弟子,顿了顿,道:“江槐,上来。”
江淮飞身上台,鹤孤生让他面朝仙台下,“若被仇恨绊住脚步,修行路必将止步不前。这小魔物,本尊亲自交于你看管,助你磨练心性。你,莫要辜负本尊寄与你的厚望,明白吗?”
江淮心口起伏几下,埋首抱拳道,“谨遵师尊教诲。”
鹤孤生点点头,镇魂仪式结束,鉴妖魔盘亦成,便命弟子将台上魔尸收入奇缘妖境,以妖境之力,炼魔身魔魂,为宗门所用。
却不料,那弟子刚伸手触碰到银星身体,天地间猛然变色,黑云滚涌,狂风忽作,一股极为恐怖的威压自云端泻下,压得众弟子呼吸不畅,脸色煞白。
随着那股威压逐渐逼近,有修为浅薄的弟子已经支撑不住地口吐鲜血。鹤孤生眼神一变,急命道,“运功护体!”
霎时间,蓝白光芒将仙台笼罩彻底。苦乐子以拂尘化法器,挥出一道金色护罩,抬头端详一阵,随即转头脸色难看朝鹤孤生问道,“道友,这是……?”
话音尚未落地,自汹涌黑云中陡然现出两道玄黑身影。众人抬眼看去,便看到眼瞳深蓝,面容冷峻无瑕,长发垂地,玄袍华贵,身上散发极寒气息的一对男女。
单是被那冰霜冷眸缓扫一眼,便不由从心底升起一股难以压制的恐惧,仿佛觉得自己好像在那眼下成了一具尸体。脊背冷汗陡生,一时竟忘记了呼吸。
鉴妖魔盘红光大作,众人大惊,立刻明白过来面前这两道身影亦是魔物!鹤孤生心头一凛,盯着那两道身影,顷刻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一面运功抵抗魔威,一面沉眉冷声道,“二位……”下面的话没来得及出口,便见其中一人缓缓抬手,霎时,鹤孤生脆弱的脖颈被锁住。
巨响声声,鉴妖魔盘似受不住这强大的魔威,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爆开化为漫天齑粉。
就在此时,一声惊喜而悲痛的哭喊从江淮身后响起,“父君!母君!”
银猊侧首看去,蓝瞳骤然一缩,束缚在银芽身上的符文法咒顿时成灰。银芽踉跄着扑到银星尸身旁边,含泪恨道,“父君!母君!三姐姐死了!他们杀死了三姐姐!”
刹那间,彻骨的冷意陡然笼罩住众人身体,锁在鹤孤生脖子上的手猛地用力,便见鹤孤生双目上翻,脸色青紫,手脚抽搐,竟是一副快要没命的样子!
苦乐子见状,急捏出一道法诀,拂尘凌空挥洒,飞身朝银玄攻去。为救师尊,台下众凌云宗弟子撤下护体芒罩,唤出命剑,一同结阵朝银玄逼去。
阵法散发出强大的光芒,台上仙柱承受不住法芒之威,纷纷爆裂。即便如此,携着噬海之势法阵的众凌云宗弟子却连银玄的身也近不了。银玄只是稍微侧头,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朝身侧拂了拂,威力强悍的魔元便将攻来的所有人全数击飞。
这是绝对的压制,是身为人界实力最为强横的魔君的怒意。
银芽还在哀哭,银猊化光瞬移到银芽身边,便见身死血尽的银星,蓝眸顿时泛起红光,轻轻将女儿抱起,仰天哀吟一声,下一刻,化出原形,一只黑凤振翅飞旋在仙台之上,翅下生出的黑色旋风狂暴卷扫过挣扎着从地上起身的凌云宗弟子,瞬间,那些尚存一息的弟子便失去所有生机,似凋零秋叶垂头倒地。
鹤孤生早已被银玄扔出仙台,苦乐子亦瘫在地上生死不明。银芽紧紧抱着银玄哭泣不止。银玄搂住女儿,化出黑凤魔形带着妻女离开凌云宗。
黑云狂风随之散去,凌云宗内,一片死寂。
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天下名宗凌云宗,一夕之间,被灭满门。除了修为最高的鹤孤生与在云檀幻境收妖的文书柳侥幸逃生,其余六百五十九名弟子,一个也没能活下来。
甚至是明心宗宗主苦乐子,也同凌云宗弟子在那一天陨落。
这骇人听闻的消息给人界带来极大的震动,十七宗仙宗宗主马不停蹄赶往凌云宗探访慰问。各宗门闭关长老也在此事之后纷纷出关,誓要联手诛灭残忍至极的凶手。
同一时间,重渊城一家酒楼内。
君无忧望着床榻上盘坐调息的秦钦,雪瞳里茫然不知所措。
“秦钦,苦乐子就这么死了。我还没杀他呢,他怎么就死了?”
苦乐子的死讯带给小狐狸的不是喜悦,而是很长时间的迷惘。复仇的对象突然没了,小狐狸一时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做什么了。
秦钦睁开双眸,微动了动唇,温声道,“苦乐子死,你不必再被仇恨束缚。往后你想做什么,可以尽情去做。”
君无忧歪头想了想,慢慢点头,“除了报仇,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勾唇一笑,视线定在秦钦身上,眼里是纯粹的欢喜。
“秦钦,接下来你要做什么呢?”
秦钦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望向空中那不停闪过流星似的彩芒,沉默一阵,缓声道,“应召诛魔。”
三日后,诛魔会于凌云宗仙台召开。
仙台之上,鹤孤生立于数位须眉白发老者身后,低垂眉眼说着些什么。
仙台下,十七宗宗主身后数百名弟子静立无语,等候着台上众长老们的旨令。
不多时,一名身着云纹蓝袍头戴兜帽的老者出列,向台下诸仙门修士沉声道,“诸位道友,魔族重现人界,灭我凌云宗满门,天良丧尽,魔祸重生,我等誓死要为他们向魔族讨个公道。”
老者声音沉如洪钟,自有股令人心沉定的力量。台下众修士不语,眼神却坚毅如钢。在收妖降魔之事上,十八宗门向来团结。一者呼而百者应,为了心中的正义,不论前路多么险峻,各仙门修士亦奋不顾身,甘愿为仙宗之名赴汤蹈火。
三千年前如是,三千年后亦如是。
身后一名白袍老者上前,低声对蓝袍老者说了些什么,但见蓝袍老者轻点几下头,捋着身前长须,眸光一定,朝台下高声道,“明日午时,便请诸位道友再聚此地,随本尊同往魔族海域,向魔君讨要说法!”
台下,混迹在人群中的君无忧拧眉不解道,“秦钦,为什么不现在就去呢?还要等到明日,真是麻烦。”
秦钦低声道,“讨伐魔族这等大事,各长老宗主尚需些时间商议具体对策。”
随着台上长老退身,台下众人亦一一化光往宗门外散去。
正欲随人潮离开,不想转身时却听一声惊呼,“祖师爷!”
七月火挤开人群,急急奔到秦钦身侧,欢喜叫道,“祖师爷,老龙妖,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刚说完,余光扫到秦钦身后和祖师奶长相相同颜色相反气质截然不同的一个人,七月火立时将眼珠子瞪得溜圆,视线锁在满身雪白的君无忧身上,结结巴巴道,“这……这是……祖师奶的双胞胎姐姐还是妹妹?”
君无忧不知他说的祖师奶是自己,脸上覆上一层怒意,皱眉瞪眼道,“你是不是没长眼睛,什么姐姐妹妹,我是男的!”
七月火张大嘴巴,“男……男的?”
君无忧看向秦钦,“秦钦,他是谁?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秦钦握住他的手,却是向七月火解释道,“七月,他不是无忧的什么兄弟姐妹,他就是无忧。”
闻言,七月火似石化了般,呆立在原地,好久才缓过神。绕着君无忧转了几圈,满脸的震惊困惑。
“你是祖师奶?祖师奶,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不记得我了?你……”
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小狐狸烦不胜烦,拉着秦钦的手快步往外走,龙冥冷冷地瞧了眼七月火,便也一声不吭地跟在主人身后,召出钦天剑,欲御剑离开。
不想钦天剑刚显形,一道青色人影便已坐了上去。龙冥脸色更冷了几分,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地飞上剑端,朝已经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秦钦二人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