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还不等他们整装出发,人间客竟又折返回来。
彼时已至深夜,夏虫夜鸣不绝,明辉清洒,一片寂静。秦钦与君无忧皆已阖眼入睡。正睡得深沉,屋外笃笃几声突兀惊响,而后是重物倒地的沉闷之音。
狐狸被扰醒,不满蹙眉,心疑是否如先前一般,有人夜袭。他用爪子碰了碰秦钦,却见他也已有所觉察,正坐身起来侧头看门外的动静,便自己化成人形,一并与他静观。
阴云蔽月,看不清外面情形。二人默不作声等了半会儿,不见有什么人潜入房门,便下床披衣开门自看。
秦钦拉开门,借着微微月光往地上看去。一名身影朦胧的人歪倒在地上。心头一凛,将人拖进屋内关好门,待君无忧拿灯一照,这才看清倒在门外的人竟是日前与他们断绝关系的人间客。
但见他衣发凌乱,面无血色,左胸处受了穿心一剑,剑窟窿里正汩汩往外渗血。
秦钦伸手探他脉搏,脉象微弱无力,时有时无,竟是已在垂死边缘。
不待思考,他急忙从玲珑宝箱中取出一枚仙丹,喂他服下去,又忙将自身仙元渡过去一些。
君无忧见他忧心如焚的模样,心中不悦,挑眉冷嘲道,“他已经跟你我断绝关系,你还费心救他做什么。这样的祸害,让他死了不是正好?”
秦钦偏头看向他,轻声叹息道,“他帮我们甚多,又确实如朋友一般待我们。朋友有难,怎好见死不救?”
君无忧轻蔑一笑,“若是将来被反咬一口,你就知道有些事,还是不该做的好。”
秦钦一笑,“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将来如何,谁能定夺?做好眼下自己想做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半个时辰后,人间客脉象稳定下来,秦钦舒了一口气,让君无忧去打盆热水来,好给人间客清洗清洗。
君无忧双眉一沉,微微眯眼,“大半夜你让本君上哪儿给你打水去?再说,本君是主不是仆,你要使唤人,也该去使唤银芽那小丫头。为你劳碌,她指定乐得高兴。”
听他这样说,秦钦也就作罢,只好等天明之后再请楼中的伙计帮忙。
只不过,天还未明时,屋外又起了新的动静。虽寂寂寥寥无声无息,二人却敏锐地捕捉到一股凛凛杀气,顿时敛眉正色,冷面以待。
不多时,一群黑衣人破门而入,持剑冲进来,见他二人似是等候多时的模样,愣了一愣,随即不由分说,提剑便刺。
秦钦和君无忧从容躲开,不待用上全力,只回身轻轻挥出一道气劲,黑衣人便纷纷如尘伏地,没有了反抗之力。
一批败阵,又有新的一批从夜色中如潮涌来,将二人团团围住,仍是不发一言,直向二人举剑刺去。
君无忧没心情陪他们玩这种幼稚的打架游戏,掌中妖芒汇聚,一掌劈出去,楼屋惊颤,如雷破开,涌上前来的黑衣人亦如凋零之花飞出几丈远。
这番动静惊醒了楼里别屋的住客,纷纷探出颗好奇的脑袋来看,见此番骇人的场景,顿时心跳如鼓,脸色发绿。心中悔惧,便立刻缩首回床,以被遮身,止不住的牙齿发颤,两股战战。
看着哀嚎遍地的黑衣人,君无忧红发飞扬,声冷如铁,“真是一群不知死活的蠢东西,上回还没领教够本君的手段吗?”
黑衣人脸色大变,翻身欲逃,被秦钦一剑斩断退路,只得伏在原地,重咳不已。
打斗声同样惊醒了银芽,她看了一眼,便披衣匆匆赶来助战,只是到时,又见和上次差不多的情形,一时恍惚如梦,愣在原地。
“阿钦哥哥,你没事吧?”回神后,她急急跑到秦钦身边,金铃声也跟着窜到秦钦身边,银芽双眼扫过秦钦全身,见他毫发无损,才松口大气,将忧容撤下去。
“我没事。”秦钦立在月色中,双眸亦如月色清冷,他注视着黑衣人,神色平静,带着确定的语气问道,“你们亦是公主派来的?”
黑衣人咬牙不语。
君无忧走过去,扫过一道掌风,黑衣人所戴蒙面巾应风裂开,露出本来面目。目光从黑衣人身上掠过一圈,他这才发现,这回的黑衣人和上回的不是同一批。
不过也没关系。他蹲下身,伸手捏住一名黑衣人的颌骨,力道之大,几闻骨裂之声。见黑衣人忍痛发颤的惨状,君无忧毫不在意冷笑道,“他不杀人,不代表我不会杀人。想要活命,就给我乖乖交代。”
黑衣人仍是一言不发。不等君无忧发难,突然,嘴角处溢出一丝鲜血,而后两眼无光猝然闭目垂首。
君无忧一惊,再探鼻息,黑衣人已经是具尸体。扔下黑衣人,他起身看向秦钦,却见秦钦凝眉看着地上其余黑衣人。
他转身再看,满地的黑衣人呻吟不再,皆以同样的方式倒下去,没了气息。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真是罪过,他的功德,想是又该狠狠扣上一笔。
君无忧道,“死便死了,与你何干?”
秦钦叹道,“任务不成,性命难保。想来我们应该束手就擒,叫他们将我们绑了去,也就不必枉费他们白送性命。再者,也正好将我们绑到公主面前,替我们省了去重渊城面见公主的麻烦。真是失策。”
听他这么一说,君无忧微微一愣,细想去还真是这么个道理。但事情已成定局,后悔晚矣。
担心银芽见了死人害怕,秦钦正要温言抚慰一番,却见银芽睁着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左看右看,疑问甚紧,毫无半分惧意。一时失笑,暗道自己怎会忘记她亦来历非凡。
一地的尸首见了头疼,秦钦拂一拂袖,将地上的黑衣人尽数收入功德囊存放,打算以后若再遇见书柳,便交由他埋进凌云宗的婆娑仙境,也算是功德一件。
银芽见了又是惊讶又是好奇,“阿钦哥哥,你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
秦钦也不解释,带着她回了房内。一见床上人间客的凄惨模样,银芽便把黑衣人抛在了脑后,紧张兮兮问道,“阿钦哥哥,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这是怎么了?”
君无忧眼皮一抬,怪声怪气道,“他本来要死了,又被你的阿钦哥哥救活了。”
银芽惊叫道,“他为什么要死了?谁要杀他?”
虽然人间客成日没个正经,但银芽其实一点儿也不讨厌他,反而因为他经常带她出门玩儿好玩的,吃好吃的,逗她开心,心里面对他还是挺喜欢的,所以见他受伤,不免替他心急难过。
“或许,是公主。”秦钦思忖片刻,神色迟疑。
又或许,是他自己。这场即将落幕的戏他还不愿结束,仍执着地要演下去。秦钦也有些拿不准。
“待他醒了,再听他如何说。”
仙丹不愧是仙丹,对于普通的刀剑之伤见效十分迅速,盏茶的工夫,人间客胸前那道两指粗细的剑窟窿便愈合如初,丝毫看不出曾被刺穿的痕迹。
只是,玲珑宝箱中的仙丹只剩下最后三枚,以后,万不能再随意取出使用。
鸡鸣三声,天光乍现,床上之人猛地一声咳,三人忙快步走到床边查看情况。
便在君无忧嫌恶、秦钦温静、银芽祈盼的眼神中,人间客长睫轻颤一阵,徐徐睁开了双眼。
见面前三人神色关切,他眼神微微一闪,随即唇边扬起一抹愉快的笑,“我就知道,钦钦你不会忍心弃我不救。”
银芽见他醒来,十分欢喜,叫道,“人间哥哥,你终于醒了!我们都担心死你了!”
人间客笑得越发开怀,“小银芽,不必担心,有钦钦神医在,我怎么会有事呢?就是一只脚踏进轮回道,他也能将我从里面拉出来,你说是不是,钦钦?”目光转到秦钦脸上,朝他又是咧嘴,又是挤眼。
秦钦唇角微弯,“我救你一命,不求他报,只希望你能将事情的真相坦言相告。”
人间客僵住表情,半晌,嘴角拉下来,垂眸低声一笑,笑声中大有看破一切的释然。他抬眼,复看向秦钦,叹息一般地道,“你问吧。”
秦钦这才松下眉头,一句一句清问。
“你和公主,是什么关系?”
“唔……可以说是主子与奴才的关系。她是主子,我是奴才。”
“你是玄丹宗的弟子,是仙门修士,怎么会成为公主的奴仆?”秦钦大为不解,修士的身份比一国公主的身份高贵得多,他又何须自降身份听命于一介凡人。
人间客收笑,脸色吞了苍蝇般的难看。
“我是玄丹宗大弟子不错,不过,我早已被废了修为,被逐出了师门。”
君无忧扬眉讽笑道,“难怪你身为修士却还被几个只会些花拳绣腿功夫的凡人打成重伤,原来是个假修士。”
人间客苦着一张脸,“无忧,看我落魄,不奢求你能为我难过两分,但也不至于这般落井下石吧?”
秦钦凝眸问道,“你为何会被逐出师门?”
鲜少会有仙门会对门内弟子做出废修为逐师门这样无情的惩处,一者,一身修为修之不易;二者,仙门大弟子通常为众弟子之首,是接任宗主之位的首选之人。
除非,是在人界为非作歹酿了大祸。
听问,人间客眉间显出张狂之色,语气愤恨不平,“这就说来话长了,三百年前,那老不死外出云游时见我天赋异禀,资质聪颖,就将我骗去玄丹宗说能教我成仙之道,孰知却是整日教些炼丹之术。我跟着学了几百年,仙道没见着一条,仙丹倒是炼了一箩筐……”
光炼丹不够,还叫他吃丹。吃下的丹药不说有海多,也该有一池塘。吃了无数个日日夜夜,连个飞升的迹象都没有。他疑是那老不死的诓他,心头怒起,就一脚踢倒了宗门至宝玄元鼎,将众师弟召到一处,告知他们老不死的是一个大骗子,劝他们都下山去,重投仙宗,重修成仙之术。
谁知那一个个弟子都是些木头脑袋,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反而向玄丹宗宗主清歌子,也就是他们的师尊告状。宗主责他不守宗规,祸乱宗门弟子道心,罚他去静思堂思过三十年,他不肯,要自出师门下山去,却被师弟们拦住,一时不慎,失手将几位师弟打成重伤,引得宗主亲自前来拿他。
他自是不敌宗主,没两招便被宗主擒住。
事已至此,宗主也留他不得,见他道心浮躁,去意甚绝,便废他修为,逐他出了师门,从此在玄丹宗将他除名。
修为被废,他不再是风光无限的仙修,他变得和普通人一样,会饥,会渴,会痛,会受伤,也会被欺凌。
公主便是他落难时的救命恩人。
为了报恩,他答应公主做她明面上的执事,暗地里的奴仆。这一做,就做了三年之久。
“你这些遭遇,皆是活该。”君无忧听得摇头啧啧,仍不忘往他伤口上撒盐。
秦钦按眉沉思,片刻,又问道,“所以失踪案,究竟和你有没有关系?”
人间客咧嘴一笑,“钦钦,你不是早已经定死和我有关,怎么一问再问?”
“我要听你亲口回答。”秦钦平静道。
“钦钦,有时候我真爱你的聪明。有时候,我又好恨你的聪明。”
“承蒙夸奖。”
人间客哈哈一笑,苍白的脸上笑出淡淡的红,“那我就告诉你,你的所有猜测和结论,全部都是正确的。”
秦钦点头,意料之中。
“华笙,是你故意放走的?”
“不错。”
“为何?”
“自然是为了先消除你对我的怀疑。不过可惜,我失败了。”公主那蠢女人不听他的劝告对秦钦几人下手,他便知道自己要暴露,为了混淆视听,便将事先藏起来的华笙放了出去。
秦钦低眼,继续问出心中的疑惑,“既然你为公主做事,公主为何又要翻脸杀你?”
“自然是因为我跟她闹翻了,那蠢女人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坏了,要请皇帝赐婚叫我作他的驸马。我乃人间客,她却妄想我为她做笼中鸟。是你你可愿意?所以啊,我就挥挥手,跟她说再见。依她那骄傲阴毒的脾性,自然要杀了我泄愤。你们是不知道,那女人简直就是就是个神经病,时不时就会发疯的那种神经病。”人间客面色发绿,表情难看,语气间尽是嫌恶,看得出他对公主当真是厌恶至极。
秦钦叹气,“所以你如今演这一场大戏,是想让我们帮你除掉公主?”
人间客一顿,随即笑道,“钦钦,这你可就真的是冤枉我了。只差一点,我就没命了,公主是真的要杀我。”
秦钦垂眸,不做回应。
见他静默不语,君无忧脸上浮起轻慢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