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吗?两星币给你。”
鱼贩从柜子底下拖出一包散发着浓重腥臭味的鱼卵,毫不介意地把机械手臂伸进去搅拌两下,发出咕叽咕叽的恶心声音。
“都是今天新鲜的,拿回去喂猫猫狗狗,或者发酵一下做生物肥,都很好。”他甩两下手,盯住摊位前的陌生年轻男人,目光贪婪扫着他清俊的脸庞,“你是新来的吗?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许清淮没回答这个问题,往后退了一步,眉头微微皱起,看向那包被塞在半透明密封袋里的东西。
密密麻麻的黑色鱼卵挤在淡黄色黏液里,像一只只绝望的眼睛,直勾勾和他对视。
趁这个机会,鱼贩用不加掩饰的目光舔舐许清淮,像舔舐不慎落入此地的珍稀动物。
他在这个被遗忘的荒星生活了三十年,只见过垂垂等死的肮脏老年罪犯、靠义肢勉强维持正常行动的残废们、蠢得如同兽类的低级智障、以及吃多了辐射垃圾而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肉团。在这里,连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鱼都是畸形的,无论用什么香料调味都除不掉肉里面浓浓的腥臭味,所以绝不应该出现像眼前这个男人一样年轻的、四肢健全的、干净白皙的生物。
越看,他的呼吸声便越粗重。
今天这位客人,显而易见,与星球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也许是被流放到这里的首星居民,或者不慎迷航迫降的临时外来户,又或者……
鱼贩的视线落在许清淮的锁骨,他听到了自己响亮又贪婪的吞咽声。
这么特别,甚至可能是因为各种原因不幸误入此地的灵牝。
想到灵牝,明知可能性极小,鱼贩的全身依然着火一样的烧了起来。这个星球里的数万居民早就被政府遗忘,别说稀有的灵牝,连培育仓都被全部收回,几十年没有新生命降临,所有人都只等待着作为劣质基因被自然慢慢淘汰。
如果站在眼前的是一个灵牝……
鱼贩从案板后面微微前倾,靠近这位特殊的顾客,鼻翼疯狂鼓动,尝试去闻他身上的味道,沙沙地又道:“……或者你给我一星币,我帮你免费送到家里,怎么样?我很会处理鱼卵,如果你喜欢,我还可以把它们做成味道不错的浓汤……”
许清淮像是终于听到他在说什么,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扫过他已经生了锈的义肢,脸上流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
只一眼,鱼贩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
他的手按在案板上,再次吞咽,唾液打湿了嘴角,想要伸手去攥住那只手腕,又在瞥到半空中飞来飞去的机械蜜蜂后强忍了下来。
许清淮仿佛没看到鱼贩恶心的目光,往前走了半步,重新回到案板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橡胶手套,仔细地套在自己手上,两指灵活一转,将一枚硬币变魔术一样抛到了鱼贩的围裙兜里。
他拎起那袋鱼卵,终于开了口,声音略微低沉:“今天还有别的事,下次吧。我住在碎星街,下次找你送鱼。”
鱼贩头皮一麻,怔怔地立在原地,鼻腔发出嗬哧嗬哧的粗重喘息,眼睛泛红地盯着许清淮,一直到他拎着那包鱼卵消失在拐角。
杀鱼的刀躁动地劈在了案板上。
许清淮戴上帽子和口罩,拎着这一袋鱼卵,在转身的瞬间又变了相貌,露出来的皮肤变得粗糙黢黑,瞳孔从清澈的蓝色变成平平无奇的棕色,甚至身形也自然而然地跟着变佝偻。
他穿过堆满垃圾和排泄物的黑市,回了“市区”。
没错,哪怕是连正经名字都没有的E-2508荒星,也有着极其分明的贫富差距。
离开贫民窟之后,四周终于有一点现代的感觉,到处林立起杂乱无章破败建筑,常年没法喝够燃料的机器人有气无力清扫着大街,摇摇欲坠的便利店门上挂满了防抢劫的高压电网,能源工厂高高耸起的烟囱每时每刻都在往天空排浓烟,凝成黑色的乌云,遮挡住阳光,也杀死所有的绿化。
许清淮闻着空气里刺鼻的污染,压低帽子,走进小巷最深处的独立院子里。
机械鸟停在院落门口,用闪烁着红光的眼睛盯着他。
许清淮若无其事带上门,打开院落里的灯。
在灯光亮起的刹那,难以察觉的虚拟投影笼罩起整个建筑,遮挡住摄像头的窥探,并像投放电影一样投放处提前伪造的画面。
画面里,“他”穿过院子进了屋里,很自然地拉开窗帘,配合摄像头的审查。摄像头非常顺利地捕捉到屋内的景象,都是些平平无奇的家具和生活用品,没有任何“违禁物”的痕迹。
观察片刻,机械鸟扑腾起翅膀,飞向了其他住户门口。
而虚拟投影内部,许清淮根本没有回屋内,他只是随手把鱼卵丢在庭院的木椅里,然后蹲在池塘边检查今天的水质。
这个庭院大概有四十几平,许清淮在周边种了喜阴的植物,中间则挖出了一个几乎占据四分之三空间的大池塘,池塘挖得极深,水也因为无法流通而长满了青苔,在暗淡的光线下看过去绿得发黑发沉,让人无法窥探内容物。
许清淮把手探进水里,触感粘稠、温热。
他对着池塘说:“肉包,汇报飞行器修复进度。”
几秒寂静,深不见底的水潭里先是咕噜咕噜冒了几个气泡,随后有一个暗影由远及近、由小到大靠近水面。
“哗啦”一声,池塘里钻出来一个半人高的机械狗。
机械狗爬到岸上,活灵活现地甩了甩身上的黏液,没有回答主人的提问,而是先叽叽咕咕的埋怨起来:“你已经连续五天没给我吃饱了,我的混蛋主人!你知不知道我的工作多么艰难繁重,你们不能因为我是机器狗就忽略我的狗权,我要求要吃饱穿暖!八小时工作制!带油年休!还有……”
许清淮面无表情,指了指远处的烟囱:“我可以把你送去工厂打工,让你体验一下这里的特色工作制度。”
“……”机械狗呆了两秒,哒哒哒不满地原地转圈,不情不愿碎碎念:“……修是能修好,主体部分我已经拼得差不多了,但是里面的能源严重不足,就算启动也飞不了多远,上次紧急降落把备用能源都烧了个精光……”
说着,它的脑袋360度旋转,扫视了一圈这个幽僻的小院落,金属质感的狗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嫌弃表情。
“就这么一颗破星,把地心的能源抽干了也不够我们来回跑一趟首星。”
许清淮对此没什么太大情绪,蹲下来检查了一下它今天的工作日记,无情地设置好明天的工作任务,然后在它跳起来抗议之前捏住狗嘴,指了指丢在一旁的鱼卵。
“好好干,明天给你加餐。”
狗睁大机械眼:“唔!唔唔!”
许清淮松开手,拎着鱼卵进客厅,肉包果然不再念叨,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尾巴晃得啪啪响,眼巴巴地盯着那袋子鱼卵。
开门进了房间之后,里面大部分都是木质的家具,装修相当陈旧,但胜在整洁干净。房主人很明显有强迫症,床上的被子铺得平整到不见一丝褶皱,满地不知道什么用途的零件从小到大严谨摆列,连水池边上的杯子都必须按色系由浅至深排在一起。
许清淮把被风吹乱的芦苇插瓶重新仔细摆正,然后拎过来一个桶,剪开包装,将鱼卵全部倒进去,准备给快要饿死的机械狗做生物能源。
鱼卵砸入桶里的刹那,一股让人胃液翻腾的浓重鱼腥味迅速蔓延至整个房间,像是台风过后被卷到海岸边发酵了好几天的死鱼堆。
许清淮没忍住皱起眉,立刻把桶丢在了门外,打开所有窗户,让外面的风吹进来。
通风五六分钟,家里的鱼腥味还迟迟不散。
许清淮深深吸气,在把鱼卵完全丢掉和继续处理之间犹豫许久,最后低头看了一眼腿边可怜巴巴的机械狗,眉头紧皱,无可奈何地换上旧衣服,戴好口罩和手套,拉开房门回到院子里。
他简化掉绝大部分步骤,直接把发酵粉倒进桶里,把手伸进去搅拌均匀,再拖来一块上次做椅子用剩的木板,将桶严严实实压住。
前后不到两分钟,许清淮已经连续起了几波鸡皮疙瘩。他飞速摘掉手套丢进垃圾处理器,快步走回阳台,摘下口罩大口大口吸气。
机械狗满意了。
它快乐地说:“主人,我爱你。”
许清淮:“……闭嘴。”
机械狗汪汪汪叫几声,跳过来亲昵地蹭他的腿。许清淮有些嫌弃把它拨开,正准备换下身上的衣服,忽然,外面传来“嘭”的一声响。
一人一狗同时定住。
许清淮收起表情,没有贸然出去,而是打开监控画面往前回放。
——院子里一切正常。
没有入侵者,没有来客,没有讨人厌的监视鸟。
唯一异常的,只有那只装着鱼卵的桶。它在画面里很明显地震颤了一下。
许清淮喉结微微滚动,重新将眉头皱起,想到那些黏在一起密密麻麻的深色的卵,以及宛若生化武器的浓重腥臭,又一次挣扎了很久,最后缓缓吐气,跟肉包道:“没事。”
肉包生怕他把鱼卵丢了,也跟着连连点头,道:“嗯,发酵过程中产生大量气体导致压力增大最后造成小小的爆破……很正常,没事没事。”
许清淮被它说服,没有再次出门确认鱼卵,只是心有余悸地放下通讯器。